三个六世达赖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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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初，青藏高原先后出现了三个六世达赖喇嘛，清政府趁此变局，成功介入西藏事务。

藏传佛教凭借其在蒙藏社会的宗教地位，间接塑造了清一代中国的边疆格局。借“三个六世达赖喇嘛”事件，分上、中、下三篇，把藏区历史粗浅梳理一遍。两次鸦片战争以后，西藏又成为英、俄在全球博弈的焦点之一，从而影响了近代中俄外交关系的发展。

1、序

坐落在拉萨市西北的布达拉宫，是西藏和藏传佛教的标志。它始建于公元633年，吐蕃王朝的立国君主松赞干布统治时期。松赞干布为中国人所熟悉，还因为他与唐朝和亲，迎娶了文成公主。

公元10世纪，随着吐蕃王朝解体，这座宫殿也在战乱灾害中土崩瓦解。

松赞干布主持兴建布达拉宫1000年以后，1645年，藏传佛教格鲁派领袖，五世达赖决意重建布达拉宫，之后不断扩建逐渐形成现今之规模。

位于宫殿中央的红宫内，供奉着除六世达赖喇嘛外，五世至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八座灵塔。

为什么没有六世达赖的灵塔？18世纪初期（康熙中后期），青藏地区前后出现了三位六世达赖喇嘛。

藏传佛教在17世纪中期已经占据了东亚蒙古人的精神世界，并与蒙古的政治、社会事务深深绑定，从而成为影响满清、沙俄、蒙古三方关系的重要动态因子。

康熙想调解喀尔喀蒙古与准噶尔汗国的矛盾，要写信给五世达赖，请他派使者与清廷使者共同前往劝说；尼布楚谈判的俄方代表戈洛文，刚到贝加尔地区，就向喀尔喀蒙古的活佛哲布尊丹巴派出使者，表示友好；更不用提清准战争早期，拉萨方面给予噶尔丹的支持。

本文借“三个六世达赖喇嘛”事件，来讲讲藏传佛教发展的关键节点，蒙藏之间的宗教政治互动，以及昭莫多之战、噶尔丹死后，卫藏地区的政治格局，与满清对蒙藏的经略。

佛法高深，笔者不解读讨论教义，只浅析它在历史演变中的作用。

2、佛教在西藏

公元前6世纪，中国正处于孔子生活的春秋晚期，佛教在印度诞生。东汉，佛教传入中国中原地区，逐渐发展出汉传佛教。

佛教进入西藏，也始于松赞干布。除了唐朝的文成公主，松赞干布还娶了尼泊尔的赤尊公主。两位公主的嫁妆，都有佛像、佛教经书和法器。

佛教入藏后一直没能成为主流，因为西藏有它的本土宗教–苯教。

苯教由西藏地区的原始萨满信仰演变而来，最初以鬼神崇拜为主，带有原始的巫术性质。也是在公元前6世纪，位于阿里地区的古象雄王国王子，辛饶米沃，改良了原始苯教，发展出教义理论和制度，但苯教重鬼崇巫的色彩依然浓厚。所以，当佛教初入藏区时，苯教已经盛行千余年之久，地位难以撼动。

由于信众甚多，苯教僧侣团体在古代西藏的政治社会事务中拥有很大话语权，甚至威胁到赞普（国王）的世俗王权。松赞干布引入佛教，便是为了打压苯教贵族。佛教入藏之初，就带着浓厚的政治目的。

到松赞干布的第六代子孙，赤松德赞执政时期，吐蕃趁安史之乱，从唐王朝手里夺取西域，疆域和国力达到鼎盛。同样为了打击苯教势力，赤松德赞独尊佛法，并迎来了藏传佛教的创始人–印度高僧莲花生大师。

赤松德赞（742—797年）统治时期，吐蕃国力达到鼎盛，河西走廊与西域都被纳入其疆域。

莲花生大师入藏后，修建了最早的藏地佛寺–桑耶寺。他之所以为佛教在藏地打开局面，源自其密宗背景。

8-9世纪是印度佛教分化为显宗、密宗的关键期，而传入西藏的显密都有。

显宗强调理性的哲学思考和严格的戒律实践，建立有层级的教团组织和学术机构，注重佛法的学习、传承和发展。

密宗则强调通过直觉或瞬间灵感，而非理性逻辑思考，来与神灵沟通，通过秘术修行、复杂的仪轨来实现顿悟，靠口耳相传，而不是系统学习。今天我们看到的转经筒、念珠、念咒等等，其实都是简化的密宗修行仪式。这些机械化仪式，相比高深的佛法，老百姓更容易理解和接受。

实际上，显宗、密宗折射出佛教的建制化与神秘主义二重性。建制化程度高，组织性就高，更容易和政治机器结合。神秘主义盛行，在普通民众当中就更易于传播。任何一种能成为社会主流的宗教，一定是在二者之间找到了平衡。

作为深谙神秘主义的密宗大师，传说莲花生入藏后一路降妖伏魔，并在与苯教法师的辩经斗法中胜出，可谓用魔法打败魔法，同时在传教过程中，他将苯教的一些关键元素吸收入佛教，藏传佛教由此诞生。佛苯并存和竞争，反映出吐蕃统治阶层，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争斗。

桑耶寺，位于西藏自治区山南市。

9世纪中期，佛教遭到苯教反扑。公元838年，代表了苯教贵族利益集团的朗达玛成为吐蕃赞普，开始抑佛兴苯，史称“朗达玛灭佛”。四年后，朗达玛被莲花生大师的后世弟子刺杀，吐蕃王朝在内战中崩溃。

从松赞干布引入佛教，到朗达玛灭佛的两百余年，是佛教在西藏传播的“前弘期”。此后，近百年，“藏卫无法”，藏传佛教进入黑暗时代。

无独有偶。朗达玛灭佛的同时，中原地区的唐武宗也掀起了灭佛运动，史称“会昌毁佛”（公元840-846年）。这两起事件都起到了相同的作用–摧毁佛教的建制性，导致藏传、汉传佛教的后续发展趋向密宗化。汉传佛教从此再也没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藏传佛教却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10-13世纪，西藏处于地方割据的分裂局面，彼此独立互不统属。各地政权在常年混战中频繁更迭，佛教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实现复兴。

新兴的上层统治阶层需要与宗教合作，为自己的合法性背书；下层百姓饱受战乱之苦，佛教的轮回观给人带来心灵的慰藉。这与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兴盛，并达到政治高峰的情形有些相似。

比如，10世纪，吐蕃王室的一支在阿里地区建立古格王国。前面讲了，这里是曾经的象雄王国领地，苯教的诞生地。对当地居民而言，吐蕃人是异族征服者。为了稳固统治，古格王国的统治者决定与佛教结盟。11世纪中期，来自孟加拉的高僧阿底峡受邀到古格弘法，开启了藏传佛教的“后弘期”。

古格王国宫殿遗址，1635年被拉达克王国所灭。拉达克王国也是吐蕃王室后裔所建立。

古格重新引入并支持佛教后，僧人们将古格王室的家族起源追溯到佛祖释迦牟尼所在的释迦族，搭建起君权神授的权力理论体系。这样的操作在西藏其它地区被效仿，不同的政权由不同的佛教派系支持。藏传佛教与世俗政治的绑定从此确立。曾经的吐蕃贵族与寺院上层紧密结合，高级僧侣来自掌权的贵族家庭，实际形成了政教合一的格局。

在黑暗的分裂期，由于藏传佛教的建制遭到严重破坏，显宗衰微，密宗野蛮生长，密宗流派无奇不有，充满了神秘甚至邪恶元素。阿底峡入藏时，藏传佛教已经全面密宗化，而他本人认为显密并不冲突，应该调和二者。阿底峡主持建立其一套规范的修行制度，修行以显宗为主，显宗修成后，少数经历考验的人才能进入密宗修行。黑暗的邪魔法应被废弃，僧侣要严格遵守戒律。由阿底峡开创的宗派就是噶当派。

阿底峡尊者（公元982-1054年）

同时期，藏传佛教的主要派系还有宁玛、萨迦、噶举。到13世纪中后期，萨迦派率先在各派中胜出，占据主导地位。因为，蒙古人来了。

3、蒙古人初遇藏传佛教

1241年，蒙古帝国第二任大汉窝阔台（成吉思汗第三子）去世时，蒙古人已经灭亡了西夏和金，与南宋直接形成对峙局面。窝阔台的二儿子，阔端获得了河西封地，在凉州开府（今甘肃武威）。

阔端曾派军攻打吐蕃，了解到西藏处于各教派势力支持的地方割据，而最有影响力的是吐蕃古老贵族昆氏家族世袭统治的萨迦派，便写信要求萨迦派第四代法王萨迦班智达到凉州与他见面。

1247年，双方在凉州谈判，达成了吐蕃归附蒙古的条件。萨迦派担任蒙古人管辖西藏的间接代理人，借助蒙古的军事力量的支持，成为西藏名义上的政教领袖，各地方、各教派僧俗领主保持原有地位。凉州会盟，被视为西藏纳入蒙古帝国版图的开端。

几乎在同一时期，成吉思汗的大儿子术赤，征服了东欧平原上的各个政权，建立起金帐汗国。蒙古人在那里也找了个代理人–莫斯科公国。

蒙古帝国经历四任大汗，最终分裂为元朝和四大汗国。

萨迦班智达去凉州时，还带上了他的两个侄子，其中就有后来被忽必烈奉为国师、帝师的八思巴。凉州会盟时八思巴12岁，萨迦班智达圆寂后，他成为萨迦派第五代法王。佛教僧人没有子嗣，宗教领袖的平稳传承是各派系都要面临的问题。萨迦派采用的是叔侄继承制，确保通过宗教领导权聚集起来的政治、经济资源，在同一家族延续，是一种间接世袭制。

蒙古人在接触到藏传佛教以前，先接触到汉传佛教。忽必烈继位前，蒙古统治者对汉藏两地佛教采取兼容并蓄的政策，汉传佛教的禅宗占主导地位。这个时期对蒙古王庭影响较大的禅宗高僧海云禅师（1202-1257年），窝阔台统治时期，曾奉旨在五台山为国祈福。窝阔台长子贵由继承汗位后，命其统领僧侣，赐白金万两。贵由死后，蒙哥夺得汗位，命海云禅师掌释教事。

海云曾两次向忽必烈讲授佛法，后者均以师礼待之，不过忽必烈受到八思巴的影响更大。1253年起便跟随忽必烈左右。1255年与西京道教辩论，以渊博的学识，无碍的辩才完败道教。

1259年，第四任蒙古大汗蒙哥在重庆钓鱼城战死，1260年忽必烈夺取汗位，封八思巴为国师，统领全国佛教事务，藏传佛教遂成为国教。

1263年，八思巴被封为藏区政教之主，归返西藏。1264年元朝设立总制院，直属中央政府管辖，负责掌管全国佛教事宜并统辖藏区的军政事务，八思巴任总制院使。政教合一在西藏完全落地。中原政权将西藏纳入统治版图，这是真正的起点。

后来八思巴还根据吐蕃文字创造了一套新的蒙古文字献给忽必烈，后者将其定为蒙古帝国的统一文字（元朝灭亡后逐渐废用）。1270年，八思巴为忽必烈灌顶。为报答他的灌顶之恩和造字之功，忽必烈将藏区十三万户指定为八思巴的供养地，还晋封他为帝师。上行下效，藏传佛教萨迦派从此在蒙古贵族阶层传播流行。

忽必烈与八思巴达成了政教合作的双赢局面。在激烈的汗位争斗中，忽必烈需要培养自己的宗教势力，为其合法性背书。八思巴则需要借助对方的帝国力量，来巩固萨迦派在西藏的领导地位，并扩大信众基础。这种合作模式，对后世的蒙藏社会政治互动，一直发挥着巨大的示范效应。

4、宗喀巴之法–黄教兴起

在元朝军政力量的支持下，藏传佛教的喇嘛阶层控制了藏区的统治机器，发展为等级明确、政教合一、利益绑定的统治阶层共同体。也正因为与世俗政治的紧密结合，逐渐导致僧俗不分，僧侣们抛经弃经，戒律松弛，藏传佛教在14世纪中期出现了严重的信誉危机。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藏传佛教的集大成者诞生了，他就是宗喀巴，格鲁派的创始人。

宗喀巴（公元1357━1419年），原名罗桑扎巴，因出生地在青海宗喀地方，后人尊称其为宗喀巴。七岁出家，在当地噶当派从师学显密十年。青年时期入藏，辗转于各地佛学研修中心学习，参加名寺的辩经，理论功力深厚扎实，展现出非凡才华。

僧伽制度的日益腐败，宗喀巴吸收各教派精髓，提倡四个方面的改革举措：1. 僧人必须严格遵守戒律，独身不娶，不营世务；2. 完善发展佛教理论；3. 设立理教学院，建立严谨有序的学习制度，先显后密，显学考试合格才能进行密宗学习；4. 建立寺院管理的规范典章，形成严密的组织制度。1388年，宗喀巴开始戴上黄色僧帽，以区别于当时藏僧戴的红帽，所以格鲁派又被称作“黄教”。

可以看出，宗喀巴的主张主要来自于噶当派，建制性很强，这源于他的个人成长背景。而格鲁派能在西藏站稳脚跟，不出意外，还是得有军政权力的支持。

宗喀巴生活的时代，正是元明两朝交替之时。 1368年，元朝灭亡，西藏的萨迦派失去大佬支持，政权日趋衰落，最终被噶举派的一支帕木竹巴取代。明朝开国后，帕竹政权遣使入贡，获得明廷认可。

噶举派的密宗性质较强，建制不够，宗喀巴的主张刚好弥补了这个缺陷。并且，宗喀巴本人与噶举派也有渊源，他三岁时从噶举派黑帽系的第四世活佛若比多杰受近事戒。于是，新兴政权与新兴教派合作的历史再次上演。

1409年，宗喀巴在拉萨举行万人祈福大会，并决定在距离拉萨50里的旺古尔山旁修建本派的寺院–甘丹寺，格鲁派正式开宗立派。不管是召开法会，还是修建寺庙，帕竹统治阶层都从政治和经济上大力支持。

格鲁派主寺甘丹寺，与哲蚌寺、色拉寺合称“三大寺”

多说一句，近事戒指佛教中的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猪八戒” 里面的八戒，在五戒基础上增加了：不装扮，午后不食，不坐卧高广大床。

有人把活佛转世制度也归于宗喀巴的宗教改革，其实并不准确。活佛转世制度源于噶举派，宗喀巴圆寂以后，格鲁派为了解决宗教领袖的继承问题最后采取了活佛转世制度。

格鲁派借助帕竹政权的力量登上历史舞台，但仍面临着其它教派的竞争，发展道路并非一帆风顺。元朝灭亡，蒙古人退回大漠，思想、文化跟着回到矇昧状态，宗教倒退到原始的萨满信仰。

黄教再次与蒙古人相遇，是在一百多年以后。格鲁派最终成为藏传佛教的主流，则要等到卫拉特蒙古的崛起，格鲁派的班禅、达赖双领袖制度，也在卫拉特人手里产生。

本文涉及的主要历史事件

·公元前6世纪	佛教在印度诞生，苯教在西藏的阿里地区诞生
·公元633年	松赞干布统一西藏，建立吐蕃王朝，始建布达拉宫。
·公元641年	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将佛教引入西藏。
·8世纪中期	莲花生大师入藏，赤松德赞独尊佛教。藏传佛教进入“前弘期”。
·公元838年	朗达玛灭佛，四年后，朗达玛被刺杀，吐蕃王朝结束。
·公元840年	中原唐武宗灭佛。
·11世纪中期	阿底峡尊者受到古格王国的邀请，入藏弘法，藏传佛教进入“后弘期”。
·公元1247年	凉州会盟，西藏纳入蒙古帝国版图。
·公元1260年	忽必烈封八思巴为国师，藏传佛教成为元朝国教。
·公元1368年	元朝灭亡，明朝建立
·公元1409年	宗喀巴开宗立派，格鲁派（黄教）创立

1、序

公元1575年，明万历三年。

今天青海湖以南的恰卜恰镇附近，一座新的佛寺破土动工。

主持兴建寺庙的，是漠南蒙古右翼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Altan Khan, 又称阿勒坦汗），16世纪后期蒙古各部中势力最盛的汗王。修建寺庙，是为了从西藏迎请藏传佛教格鲁派首领索南嘉措到蒙古传教。

四年前，1571年（明隆庆五年），俺答汗与明王朝达成和议。明朝封俺答为顺义王，双方建立起朝贡关系。同时开放大同、张家口、宁夏、甘肃等十一处边境口岸，每年定期举行汉蒙互市贸易，史称“隆庆和议”，又名“俺答封贡”。

俺答汗（公元1508—1582年）

获封“顺义王”后不久，俺答模仿元朝大都（北京）的规制，修筑库库和屯城作为自己的王庭，这就是今天的呼和浩特。

既然成了明朝的藩王，大事自然要上报请示。

1575年春天，俺答汗上奏，请求“迎佛盖寺”。寺庙选址，正好在汉、藏、蒙三族交界处，明廷众臣很多表示反对，担心蒙古人与西藏联合，对明朝西部边境造成更大威胁。礼部则奏言：“彼已采木兴工，而令改建于他所，势所不能，莫若因而许之，以鼓其善心，而杜其关外之请。”明朝同意了顺义王的请求。

可见，寺庙是动工后才向明廷奏报。俺答汗的奏请，实质上是一种知会。

经过两年营建，1577年春天寺庙竣工。史载它融合了汉、藏的建筑风格，主殿大小虽未保留记录，但其三座配殿均有16根柱子，寺院外围有三重围墙，可知规模相当雄伟，是青海草原上一座大寺。

寺庙建成后，明廷遂下赐“仰华寺”之名，取仰慕中华之意。明廷给库库和屯也起了个名字–归化城，寓意归顺教化。

1577年冬，索南嘉措从拉萨启程前往青海。1578年，这座崭新的寺院见证了蒙藏关系史上的一件大事–仰华大会。黄教从此在蒙古世界传播，为它在藏传佛教中的统治地位埋下第一块奠基石。

索南嘉措（公元1543-1588年）

那么，蒙古和西藏为何此时走到一起？

2、大汗的难题

俺答汗与索南嘉措见面时，刚好年过花甲，元朝灭亡已210年。

中国北方的游牧族民，自元代以后逐渐产生身份认同感，自然也孕育出渴望统一草原的游牧首领。但在200多年里，拥有强大实力的领袖只有三个。

第一个是15世纪中期的瓦剌首领也先，他1449年制造“土木堡之变”，生擒明英宗朱祁镇。第二个是俺答汗的爷爷达延汗，他统一了东蒙古鞑靼各部，多次武力打击瓦剌，将卫拉特人驱赶到天山北麓、额尔齐斯河流域。

元朝灭亡后，其残存政权北元只存在了20年，后分裂为东西两部，鞑靼和瓦剌。鞑靼是蒙古本部，首领都是成吉思汗后代，自达延汗后又逐渐形成漠南、漠北两大部。瓦剌是异姓部落，即后来的四大卫拉特。

第三个便是俺答汗。1550年，明朝嘉靖皇帝拒绝与漠南蒙古互市贸易，俺答率军从大同一直打到北京城下，差点搞了个“土木堡之变”的翻版，史称“庚戍之变”。

到1578年，俺答已经控制了漠南蒙古（今内蒙古）的大部分以及青海，青海由他的儿子丙兔镇守。俺答汗势力范围的边界，几乎与明廷的九边重镇军事防御线重合。

1571年俺答汗的领地范围，1578年时，青海也在他的控制之下。

实力膨胀的领袖，都会有再造帝国的抱负。但草原雄主也都面临同样的问题：辛苦聚集的权力没有制度和思想上的保障。

游牧经济具有天然的流动性，人和牲畜总是不固定，为统一政权服务的行政系统很难实施。强大的首领实际上是部落联盟的盟主，虽然联盟内承认其权威，但行政权触及不到各个部落内部，部落之间互不统属。

因此，联盟的稳定和强盛极大依赖于领袖个人的能力。加上所有男性后代都有资格继承部分遗产（达延汗分封了十一个儿子），一旦强势首领去世，集中的权力就会迅速瓦解。

行政制度的搭建，要先有思想体系来支撑。

元朝开国君主忽必烈将藏传佛教确立为国教，蒙古人北逃后，藏传佛教在统治阶层还有零星传播，但萨满教在蒙古社会重新占据统治地位。这种原始宗教没有成体系的教义理论，也没有建制明确的法师团体，对政治建设的作用十分有限。

元朝开国皇帝忽必烈与藏传佛教高僧八思巴。1260年，忽必烈将藏传佛教定为国教。

对统治阶层而言，萨满教最大的政治作用是：1. 为君权神授背书；2. 按统治者的意愿进行占卜、解释天兆异象。

萨满教还有个重大弊端–人死后要宰杀牲口祭祀，甚至杀人殉葬的陋习也恢复了。这种祭祀不仅在死者去世时进行，每个月还要定期杀生祭祀。人和牲口是草原游牧最重要的生产资料，萨满教的复兴严重阻碍生产发展。

退回草原的蒙古部落，虽算得上是军事的巨人，却是思想文化的低地。明廷对蒙古人在军事上防御，贸易上限制，文化输出更不可能。再者，中原的儒家思想是基于社会关系搭建的，而要产生复杂的社会关系，人首先得定居生活，游牧社群不满足这个条件。

拓展阅读：乡土中国、何以中国之思想体系

俺答汗的领地与明朝直接接壤，逃入蒙古的汉人也不少，其中最有名的是白莲教头目赵全。不过白莲教是一种民间宗教，与汉传佛教净土宗有渊源，教义简单易懂，对下层群众的组织动员力强（但对统治阶层是双刃剑），在上层建筑的搭建方面却非常无力。

1570年，俺答汗的一个孙子因为婚配问题赌气投靠明廷，俺答汗毫不犹豫用赵全把孙儿换了回来，这也是本文开头的“隆庆和议”达成的契机。

除了中原，蒙古人还能仰望的文化高地，就是西藏。

3、格鲁派的起伏

索南嘉措收到俺答汗的邀请时，佛教在西藏传播已近千年。但1409年由宗喀巴大师创立的格鲁派（黄教），还是藏传佛教一个较为年轻的教派。

索南嘉措是宗喀巴的弟子根敦朱巴这一系的传人。根敦朱巴最先在格鲁派内部采用活佛转世的继承制度，后来成为达赖喇嘛世系。

12世纪初以来，西藏一直处于政教合一的地方割据状态，具体形式有三种：1. 同一家族兼掌政教两权；2. 家族与教派联合掌权；3. 教派（寺院）为主，家族背后掌握实权。元王朝支持的萨迦派就属于第一种。

元朝建立后，对西藏实施了一定的控制：清查户口，确定贡赋，建立驿站，封王戍边。建立了3个元帅府（区）、13个万户府（县）的两级地方行政体系，地方势力的格局保持不变，首领和主要官员，以及宗教领袖要获得元朝册封认可，但可以世袭或家族内传承。

元朝中央政府扶持萨迦派统领藏区政教。虽然蒙古人没在西藏驻军，当其它派别起兵反对萨迦派时，蒙古人就会出手相助。忽必烈的孙子铁木尔不花曾两度入藏平乱，一直贯彻支持萨迦派的政策。

元明交替之际，帕竹政权崛起，势力超过萨迦政权，而宗喀巴就是在帕竹家族支持下开宗立派。

明朝对西藏的控制力有限，主要采取众封多建、朝贡贸易等羁糜之策，明初在西藏地方分封了三大法王（宗教领袖）、五大地方之王（世俗领袖），被称为西藏八王。比如，宗喀巴的弟子释迦益西1434年受封大慈法王，帕竹政权的第巴，则世袭阐化王的封号。沿袭元朝的操作，主要地方政权的首领，只要向明朝朝贡，就可以获得册封。元朝三个元帅府合并为两个，13个万户的行政划分基本不变。

明朝的册封不代表实际人事权，只起个橡皮章的作用，入贡时明廷还要回赐丰厚礼物，当权的地方首领要不要朝贡全凭自愿。但中原政权的认可逐渐成为西藏地方政权合法性的组成部分，这是很重要的转变。

地方藏王们仍互不统属，独立性很高，对地盘和权力的争夺也不间断，势力此消彼长。与世俗政权合作的佛教教派，兴衰也随之起伏。当然，这种分裂内耗的局面，是明朝统治者乐于所见的，北边的蒙古人已经消耗了王朝大量财政收入，西边儿最好别再闹腾。册封名号与朝贡的回礼，相比巨额军事支出，哪个更划算，一目了然。而索南嘉措与俺答汗的会晤，会在明廷引起极大不安，也好理解了。

格鲁派经过几十年的平稳发展，受到第一次打压。1450年前后，仁蚌巴家族通过与帕竹家族联姻，将势力伸入前藏拉萨地区，逐渐强盛，反客为主超越帕竹。仁蚌巴支持噶玛噶举派，打压格鲁派。从1498年起，格鲁派僧众被禁止参加拉萨新年正月的祈福法会，这个禁令一直持续了20年。

1516年，仁蚌巴与帕竹第巴及其支持者组成的前藏联军发生混战，两次战败，帕竹政权的威望和实力得到一定恢复，战争中最大的功臣–甘丹巴家族–获得拉萨河两岸的封地，成为拉萨地区的新主人。

新兴的甘丹巴家族与格鲁派结成联盟，从1518年开始，拉萨的新年祈福大会得到恢复，格鲁派的首领根敦嘉措（二世达赖）在哲蚌寺修建新寝宫，取名甘丹颇章。二世、三世、四世、五世达赖喇嘛都曾以此为住宅。五世达赖时期，格鲁派取得卫藏地区的实际统治权，被称为“甘丹颇章政权”。

16世纪中期，卫藏政局又有新变化。辛厦巴取代仁蚌巴控制了后藏大部分地区，与噶玛噶举派结盟，开始新一轮对格鲁派的打击。这种打击不仅出于政治目的，还为了抢夺经济资源。在政教合一的格局下，寺院掌握着大量庄园、田产，还可以获得广泛的民间布施。辛厦巴的后人建立了藏巴汗政权。

4、仰华大会–黄教入蒙

1578年，万历六年五月十五，俺答汗终于与索南嘉措在仰华寺见面，据说蒙、藏、汉族共有十万余人参加了这次盛大的法会。

俺答汗尊奉索南嘉措为八思巴的化身，赠予“圣识一切瓦齐尔达喇达赖喇嘛”的称号，达赖喇嘛的称谓由此开始；索南嘉措成为第三世达赖，追认根敦朱巴为一世达赖，根敦嘉措为二世达赖。

解释一下这个尊号：

“圣”即“圣人”；

“识一切”是“遍知一切”的意思，指在显宗方面取得最高成就之人；

“瓦齐尔达喇”为梵文音译，“金刚持”之意，对密宗方面最高成就者的尊称；

“达赖”蒙古语意为“大海”，“喇嘛”是藏语“上师”的意思。

这个尊号指代显宗和密宗两方面都取得最高成就、超凡入圣而学问渊博如大海的上师。

索南嘉措认定俺答汗为忽必烈的转世，赠予“转千金法轮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之号”。俺答汗抛弃萨满教，皈依佛门。双方承诺在蒙古地区广建寺庙，弘扬佛法。格鲁派正式与俺答汗结盟。自此，蒙古各部新汗王继位，汗号需要黄教领袖的背书。

佛教戒杀生。大会借机颁布了《十善法规》，蒙古各部由萨满教改信黄教。严禁宰杀牲口祭祀和殉葬的行为。杀人殉葬者，依法处死；宰杀牛马祭祀，罚其十倍的牲畜；不烧毁萨满教的神像，将摧毁其家；对汉、藏、霍尔三族不能无端抢掠。（霍尔是藏北民族）

法会还进行了剃度受戒仪式，蒙古受戒者多达千人，其中有贵族宗室子弟百人。这不仅是一种宗教行为，实际上还是对蒙古的一种文化教育输出。

西藏的喇嘛阶层是藏区社会的知识分子团体。除了传播佛法，他们掌握、传承农牧业、医学、历法、文学、社会管理知识。格鲁派特别注重组织构建和管理，与世俗政治机器更容易结合，而通过佛教来统一思想、增加凝聚力，并建立适合游牧经济的规则制度，正是蒙古社会迫切需要的。

后来，很多蒙古贵族子弟被送往拉萨接受教育，他们之中最有名的就是噶尔丹。

格鲁派的活佛转世制度，也利于蒙古统治阶层将政教权力在家族内传承，世俗和宗教领袖分别由两名家族成员担任。除了达赖和班禅，蒙古人后来发展出自己的活佛转世世系，还不止一个，再经过满清统治者的干预，最后在蒙藏地区形成四大活佛系统，充分体现出宗教服务于政治的一面。后续文章会一一讲到。

作为最高宗教领袖，达赖喇嘛在蒙古人中还起到仲裁纠纷、调解矛盾的作用。主持正义，维护秩序的权威，是共同体凝聚力的关键。达延汗、俺答汗这样的强势盟主可以担当这个角色，但当他们去世，原本松散的部落联盟更容易陷入内斗而瓦解。1585年，索南嘉措到蒙古鄂尔多斯部会见诸王公，目的之一就是调解部落之间的冲突。

听说了仰华大会的盛况后，明廷立即邀请索南嘉措到甘州（今甘肃武威）见面。1578年冬天他到达甘州与巡抚侯东莱会见，并致信明宰相张居正，请求准许他进贡。获得向中原政权进贡的资格，不仅是政治地位上的提升，而且可以获得三倍反赐的福利，俺答汗曾强烈建议索南嘉措与明廷保持朝贡关系。

当然，政治只有利益交换。张居正给索南嘉措回信，请他劝说俺答汗率众返回漠南河套，不要在青海逗留。索南嘉措答应了这个请求，从甘州又返回仰华寺。1579年，俺答汗返回河套。

明廷准许索南嘉措朝贡的承诺却在十年后姗姗来迟到。1588年，明朝派人到蒙古封索南嘉措为“朵儿只唱”，藏文意为“金刚持”，颁给印章，并请他进京朝见皇帝。进京途中，索南嘉措患病在蒙古圆寂。

索南嘉措去世后，为了持续获得蒙古的支持，格鲁派高层僧侣再三考虑后，最终认定俺答汗的一个曾孙为索南嘉措的转世灵童，1602年由蒙古军队护送入藏，1603年在拉萨坐床，这就是四世达赖云丹嘉措，历史上唯一的非藏族达赖喇嘛。云丹嘉措在世时，慑于他背后的蒙古力量，辛厦巴家族和其它后藏政权不敢对格鲁派实施摧毁性打击。

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措（1589年—1616年）

仰华大会以后，蒙古各部纷纷邀请格鲁派高僧前往传法术。黄教约在1581年传入喀尔喀外蒙古。为表示对格鲁派的尊崇，喀尔喀的阿巴岱台吉（达延汗曾孙）在库伦（今天蒙古首都乌兰巴托）兴建寺庙，即闻名于后世的额尔德尼召。阿巴岱曾经赴呼和浩特，在俺答汗的王府拜见三世达赖，获赠佛教圣物、经书，并被授予汗号。

额尔德召尼的殿宇。寺庙始建于1586年，阿巴岱台吉去世前，又名光显寺。1688年喀准战争时，被噶尔丹部下焚毁。后来两次重建。

四世达赖在位时，派遣扎阿囊昆噶宁波到额尔德尼召，担任掌教大喇嘛，受到喀尔喀人的极度尊崇。这位高僧圆寂后，阿巴岱台吉的一名曾孙成为他的转世灵童，这就是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一世，喀尔喀蒙古从此形成自己的活佛转世世系。哲布尊丹巴与噶尔丹的恩怨，对中俄尼布楚谈判产生了很大影响，之前文章已经讲过。

瓦剌与西藏没有直接联系，并且一直与东蒙古鞑靼各部不对付，格鲁派更晚进入卫拉特，约在1615年左右，从喀尔喀蒙古传入。卫拉特人的皈依，最终为黄教在西藏的统治地位一锤定音。

最后说说仰华寺的命运。

索南嘉措与俺答汗会面后，仰华寺成为青海蒙古人会盟的重要据点，特别是1582年（万历十六年）俺答汗去世后，青海蒙古人无法得到有效约束，经常侵扰明朝疆界，青海一带的明蒙冲突越发频繁。分散的蒙古部落已经足够明王朝头疼，通过宗教组织、凝聚起来的蒙古人更可怕。

1591年秋（万历十九年），宣大总督郑洛派兵至仰华寺，将其焚毁。其间有蒙古人前来阻止，双方陷入混战，蒙古兵败逃。明军“复纵火焚其遗构，一椽片木无有存者”。

本文涉及的主要历史事件

·公元1449年	土木堡之变，瓦剌首领也先擒获明英宗朱祁镇。
·公元1498年	格鲁派遭到仁蚌巴的打压，新年祈福法会被禁止了20年，1518年恢复。
·15世纪中后期	仁蚌巴逐渐取代帕竹家族，成为前后藏的实际控制人。
·公元1518年	帕竹第巴出资，在拉萨哲蚌寺修建新宫殿，取名甘丹颇章。
·公元1550年	庚戍之变，俺答汗率军进攻北京城。
·16世纪中期	辛厦巴取代仁蚌巴控制了后藏大部分地区，辛厦巴的孙子后来建立了控制全藏的藏巴汗政权。
·公元1571年	隆庆和议，又称俺答封贡
·公元1575年	青海仰华寺动工，两年后竣工。
·公元1578年	仰华寺大会，俺答汗与格鲁派领袖索南嘉措见面。达赖喇嘛的称谓和传承从这里开始。索南嘉措为三世达赖。同年，索南嘉措在甘州与明朝官员见面。
·公元1586年	额尔德召尼始建，黄教传入喀尔喀蒙古。
·公元1588年	明廷封索南嘉措为“朵儿只唱”，藏文意为“金刚持”，颁给印章。同年，索南嘉措圆寂。
·公元1591年	仰华寺被明军焚毁。
·公元1603年	四世达赖云丹嘉措在拉萨坐床，云丹嘉措是俺答汗的曾孙，历史上唯一的非藏族达赖喇嘛。
·公元1615年	黄教传入卫拉特蒙古。

1、序

1696年春，康熙率十万大军亲征噶尔丹。6月，经昭莫多之战，噶军彻底溃败。

战后不久，向清廷投降的噶尔丹亲信，给康熙爆了个惊天消息：藏传佛教的最高领袖五世达赖喇嘛，早在1682年圆寂。西藏第巴桑结嘉措匿丧长达十多年，一直以五世达赖的名义发布政令。

康熙知情后怒不可遏。在他与噶尔丹的较量中，拉萨方面一直明里暗里支持后者。桑结嘉措是五世达赖亲自培养的接班人，他的行动多少是后者政治思想的延续。

五世达赖的阳奉阴违，康熙早就领教过。

1673年，三藩之乱爆发。云南与西藏接壤，康熙写信要求五世达赖组织蒙古兵入滇，打吴三桂后方。五世达赖回复道，西藏太穷了供养不起长途兵马，云南行军又困难，我把自己这块地方守好，但我从道义上支持你啊。

三藩之乱初期，吴军势如破竹，一路打到长江边上，双方进入拉锯战。漠南蒙古的察哈尔部也起兵反清（1675年布尼尔之变），满清统治岌岌可危。吴三桂想趁机与康熙议和，找五世达赖当中间人。五世达赖给康熙写信说：

“若吴三桂力穷，乞免其死罪；万一鸱张，莫若裂土罢兵。” 意思是，如果吴三桂兵败，我求皇上免他死罪；如果吴三桂势力发展太快，皇上不如与他划江而治。

康熙虽然窝火，但也拿五世达赖没办法。两人的貌合神离，反映出满藏之间的微妙关系，这种关系又与蒙古人息息相关：五世达赖掌权的甘丹颇章政权，康熙背后的大清王朝，都是与蒙古人结盟才得以建立。

那么，五世达赖如何在蒙藏社会获得巨大的影响力？

2、格鲁派的至暗时刻

上一篇讲到1578年仰华大会后，黄教（藏传佛教格鲁派）开始在蒙古世界传播，四世达赖云丹嘉措来自蒙古，有黄金家族血统。

1616年（明万历四十四年），云丹嘉措突然圆寂。支持噶玛噶举派的藏巴汗政权在卫藏势力最大，开始新一轮对格鲁派的打击。第一任藏巴汗彭措南杰不仅没收了格鲁派大量寺产，还禁止寻找四世达赖的转世。

*藏传佛教、蒙藏关系的发展史，可阅读“三个六世达赖喇嘛” 上篇、中篇。

带领格鲁派渡过危机、迎来转机的，是两个关键人物：洛桑却吉坚赞和索南饶丹。

洛桑却吉坚赞是札什伦布寺的堪布（相当于汉地佛寺的主持），也就是四世班禅。但他获得“班禅”封号，还要等二十多年。

四世班禅洛桑却吉坚赞（1567-1662年）

格鲁派有四大寺院：后藏日喀则的札什伦布，前藏拉萨的甘丹寺、哲蚌寺和色拉寺。

藏巴汗家族起源和根基在后藏，札什伦布寺也在后藏，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相对缓和。于是，洛桑却吉坚赞前往拉萨，暂时担任哲蚌寺和色拉寺堪布，以维持格鲁派的延续。

索南饶丹是四世达赖的侍从官。1619年，他逃往青海，向青海土默特蒙古求援。1621年，索南饶丹成功带着两千土默特蒙古兵回藏。

这一年，彭措南杰因感染天花病逝，他16岁的儿子，丹迥旺波在仓忙中继位，与格鲁派、蒙古联军交战失败，被迫将拉萨的管理权交还格鲁派，并准许寻找四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作为交换，格鲁派承认丹迥旺波在前后藏的统治地位。

1622年，来自后藏琼结巴家族的贡噶宁布被确定为转世灵童。琼结巴家族与前后藏各教派关系都比较好，贡噶宁布父母的婚嫁，还是彭措南杰做的媒。这个选择充分考虑到当时格鲁派内外，特别是藏巴汗政权能够接受的安排。

所以，每个转世灵童的产生，都是当下各方政治势力角逐的结果。

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1617-1682年）

同年，5岁的贡噶宁布受沙弥戒，法号阿旺罗桑嘉措，即五世达赖。他出生前一年，努尔哈赤建立后金政权。女真人的再次崛起，首先扰动了蒙古高原的政治格局，进而在青藏地区引起连锁反应。

1626年皇太极即位时，漠南蒙古分左右两翼。成吉思汗的第二十二世孙–林丹汗统领左翼，直辖察哈尔部，他也是最后一位公认的全蒙古大汗。

皇太极逐渐蚕食瓦解林丹汗所控制的蒙古部落，迫使其向西谋求发展。

1627-1628年，林丹汗吞并漠南蒙古右翼各部，占据河套地区。战败的右翼蒙古有的归顺林丹汗，有的向北逃往喀尔喀外蒙古，这些逃逸的无主部众，成为喀尔喀贵族争夺的对象。

1632年，皇太极对林丹汗发起决定性征讨。林丹汗向青海西逃，但1634年感染天花病逝, 他的儿子最后选择归附皇太极。

同年，在抢夺漠南右翼残部的争斗中，喀尔喀蒙古的绰克图台吉挑起内战，遭到驱逐。绰克图率部众南迁青海，打败了那里的多伦土默特部，绰克图在青海称汗，史称“却图汗”。

藏巴汗丹迥旺波主动拉拢却图汗，同时联络康区信奉苯教的白利土司。最终，这三方势力建立起反格鲁派联盟。

1635年，五世达赖18岁。这一年，受丹迥旺波之邀，却图汗派其长子率军一万入藏，格鲁派又面临着生死考验，必须再次寻找外援。这一次他们将目光投向了漠西卫拉特蒙古。

3、固始汗统一青藏

1630年代，四大卫拉特联盟的共同盟主是和硕特部的固始汗与准噶尔部（绰罗斯）的和多和沁–噶尔丹的老爸。

和硕特部原本在四部中最强，但1625年因遗产争夺问题爆发内战，其它卫拉特部落也卷入其中。内讧持续了三年，极大削弱了和硕特部的力量。所以1629年固始汗继承汗位时，面对的是个烂摊子。

正是不堪持续不断的内斗，1628年，四大卫拉特中的土尔扈特部西迁至伏尔加河下游，进入沙俄的势力范围边缘。1712年康熙第一次向沙俄派遣的外交使团，就与土尔扈特部密切相关。这个故事后续文章再讲。

内部混战深层次的原因，是牧场资源紧张。所以土尔扈特部西迁，其它几部欣然赞同。而收到五世达赖、索南饶丹的求援信，固始汗尤为心动。

和硕特部在内讧中元气大伤，实力被准噶尔部赶超，部众常受后者欺压，牧地不断被侵蚀。青海、藏北的草原广阔肥美，以护教的名义进军青藏正是绝佳时机。

和多和沁也希望和硕特部另辟草场，加之五世达赖在求援信中，授予他“额尔德尼巴图尔珲台吉”封号，抬高他在卫拉特联盟的政治地位，他没有理由拒绝护教行动。

1636年，以和硕特为中路主力，准噶尔为右翼，土尔扈特为左翼，杜尔伯特为后卫军，卫拉特蒙古联军近万人，经塔里木盆地东部进入柴达木盆地，然后向东行军至青海湖。

联军充分体现出卫拉特联盟的军事联合属性，土尔扈特部虽然搬家了，但还是联盟成员，也要出兵出力。当然，打了胜仗，战利品大家一起分。

此次军事行动，巴图尔珲台吉（和多和沁）带了700名火绳枪手。

1637年正月，固始汗联军在青海湖北部山区，与却图汗的三万大军展开会战。这场大战激烈异常，蒙古士兵的鲜血染红山峦，被称为“血山大战”。最后，卫拉特联军以少胜多，却图汗败逃，在一个旱獭洞穴内被捕杀。

战后，固始汗将大量战利品让给巴图尔珲台吉，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准噶尔、杜尔伯特、土尔扈特部众撤回，青海全境为固始汗控制。

1637年秋，固始汗以朝圣为名，率领千余人的“朝佛队伍”抵达西藏，与格鲁派上层商讨下一步方针。五世达赖在大昭寺为他举行隆重法会，双方正式结盟。经商定先灭白利土司，再打藏巴汗。

恰巧此时洛桑却吉坚赞（四世班禅）到拉萨传法，也与固始汗会面。固始汗献给供物，拜其为上师。洛桑却吉坚赞是否参与制定了进攻白利土司、藏巴汗的计划，其本人自传未提及，五世达赖的传记也无记载，但他到拉萨与固始汗会面，对外彰显了前后藏格鲁派团结一致。

后来固始汗与藏巴汗兵戎相见时，洛桑却吉坚赞还参与停战调解，说明格鲁派与固始汗结盟行动的核心决策者，是五世达赖与索南饶丹。

1639年，固始汗点兵备粮，向康北草原挺进，陆续收服了康区一些小部落。康区地处横断山脉，雪山纵贯，有金沙江、怒江、澜沧江三江并流。蒙古骑兵不能肆意驰骋，只能沿江河栈道行军，逐个击破碉寨。

1640年，固始汗在德格土司的帮助下，终于擒杀白利土司顿月多吉，德格土司因功取代白利土司，改信格鲁派，成为与固始汗联盟的康北最大土司。27年后，康南的木氏土司被和硕特蒙古控制。

同年，卫拉特蒙古与漠北的札萨克部，在塔尔哈巴台会盟（今新疆塔城），制定了《蒙古-卫拉特法典》，正式将黄教定为诸部共同信仰。格鲁派的地位，在漠西、漠北蒙古进一步巩固。

1641年，固始汗佯装率军从康北返回青海，行军途中突然掉头西转，迅速抵达藏北当雄。在格鲁派向导的引领下，通过南木林直插后藏，将藏巴汗包围在其行政中心–日喀则，同时攻打支持藏巴汗的地方贵族武装。1642年春，丹迥旺波的宗堡被蒙古军攻破，统治前后藏24年的藏巴汗政权谢幕。

1642年，由蒙藏僧俗贵族联合统治的和硕特汗国建立，定都拉萨，固始汗成为首任汗王。

4、五世达赖的集权之路

和硕特汗国建政的关键人物有三个：固始汗、五世达赖、索南绕丹。

固始汗掌握军权，此时话语权最大，他本人也是远见卓识的强势首领，深知卫藏地区的重要性，便没有再回到青海草原，以格鲁派护法王的身份常驻拉萨，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强统治。
首先，固始汗命长子达延鄂济和六子多尔济留在拉萨辅佐自己，其它诸子驻牧青海。又令孙子罕都驻兵康区，征康区赋税供养青海诸部。

名义上将卫藏十三万户献给五世达赖，实际只把后藏的赋税分给后者，让其保持宗教领袖地位。为了削弱达赖的宗教影响力，1645年，固始汗授予洛桑却吉坚赞授予“班禅博克多”尊号。
洛桑却吉坚赞是第四世班禅，追认的前三世班禅都是佛学造诣高深的大喇嘛，一世班禅追溯到宗喀巴大师的弟子克珠杰。

班智达是指通晓佛学大小五明的学者，“喇嘛”只有“上师”之意；达赖是蒙古语中的“大海”，因为第一个使用“达赖喇嘛”称谓的索南嘉措，他的名字“嘉措”，藏语即“大湖”的意思。

“达赖喇嘛”实际意为“名字叫做大海的上师”。后世的达赖喇嘛，取名都要含有“嘉措”二字，就是需要与“达赖”二字吻合。

所以“班禅”的尊号，从佛学角度比“达赖喇嘛”规格更高。

四世班禅去世后，札什伦布寺也采取了转世制度，班禅系的活佛转世世系从此建立起来。卫藏地区逐渐形成班禅主导后藏（日喀则为中心），达赖喇嘛主导前藏（拉萨为中心）的格局。

行政方面，固始汗任命索南饶丹为汗国第一任第巴（相当于宰相）。所有的行政命令，由汗王盖印发布，第巴副署盖印、负责执行。如此一来，军政大权都牢牢掌握在固始汗手中。

为连通色拉寺、蚌哲寺防御系统，同时传承吐蕃王朝在拉萨红山上兴建红宫的历史，从1645年起，固始汗命人在该山上建造宫殿。1649年宫殿建成后，红山改名布达拉山，宫殿改名布达拉宫。

固始汗习惯游牧生活，没有住进新宫殿，仅邀请五世达赖从哲蚌寺的甘丹颇章宫殿搬至布达拉宫居住，从此，这里成为历代达赖起居之地，也是各地格鲁派信众朝拜、礼佛的圣地之一。

和硕特汗国建立后不久，1644年，多尔衮带着年幼的顺治帝进入北京城，满清入主中原。

满清政权的基本盘是满蒙联盟，所以清廷支持黄教的发展。早在1634年，“蒙古三宝”–元朝传国玉玺、玛哈噶喇金佛、《金经》落入皇太极之手，他深知蒙古部众“惟喇嘛之言是听”，便在盛京城（今沈阳）西面修建寺庙，崇祀金佛，这就是今天沈阳故宫以西的实胜寺。

经元明两朝，西藏政教领袖需要获得中原政权的册封，逐渐成为惯例，和硕特汗国的统治者们也深知中原册封有利于稳定新生政权。

1652年，五世达赖与固始汗使者、四世班禅使者组成的三千人使团，进京朝贡。顺治帝待以殊礼，专门修建西黄寺给五世达赖居住，并于次年授予五世达赖金册金印，册封其为：

“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达赖喇嘛”

这个封号的后半部分，沿用了俺答汗赐予三世达赖的全部尊号，前半部分沿用了明朝永乐皇帝赐予“大宝法王”得银协巴的措辞，等同于清廷认可达赖喇嘛在藏区的最高宗教地位。此后，历代达赖喇嘛都需中央政府册封，其合法性才能最终确定。

1652年，满清入主中原不久，对五世达赖喇嘛极为礼遇。双方第一次见面时对立而站，五世达赖没有向顺治行叩拜礼。顺治帝的座位只比五世达赖高一点点。前面提到五世达赖对待康熙的态度可以看出些许端倪。

同时，清朝使者跟随达赖喇嘛使团返藏，封固始汗为“遵行文义敏慧固始汗”，承认其在青藏地区的军政地位。和硕特汗国正式成为清朝的外藩属国，此后几乎每年都会派使团进京朝贡。

和硕特汗国建国时，固始汗60岁，五世达赖25岁，索南饶丹47岁，洛桑却吉坚赞75岁。

1654年，固始汗去世，没有明确指定继承人，他的十个儿子互不相让，拉帮结派争夺汗位，留在青海的诸王子陷入属民牧场争夺，汗庭势力趋于衰弱。

四年后，经五世达赖调停，由固始汗长子继承和硕特汗位，称达延汗。青海和硕特则分为左右两翼，由六子多尔济任总管。最后，固始汗有八个儿子的后代留在了青海，被称为“和硕特青海八台吉”。

通过调解固始汗的家族矛盾，五世达赖在青藏蒙古王公中树立起威望。

达延汗的威望、能力远不如其父，对西藏事务也不感兴趣。1658年，索南饶丹去世，五世达赖在汗国的权力和威望进一步增强。

两年后，他说服达延汗任命自己的亲信赤列嘉措为第巴。赤列嘉措的侄子，8岁的桑结嘉措，被送到布达拉宫，由五世达赖亲自培养，开始严格、全面的经学教育和百科教育。此时，噶尔丹正在日喀则，师从四世班禅学习佛法。

1662年，四世班禅圆寂，来自后藏的托嘉竹仓成为其转世灵童。未来的五世班禅尚且年幼，五世达赖获得了前后藏政教的实际最高权力。这一年，康熙帝即位。

失去老师的噶尔丹，继续跟着五世达赖学习，他与桑结嘉措一起渡过了四年同窗时光。

1668年，达延汗、赤列嘉措相继去世。达延汗的长子朋素克继位，三年后才到拉萨继上任，史称达赖汗。五世达赖直接任命自己的手下罗桑图道为第巴，达赖汗到任后只好承认既定事实。

1675年，罗桑图道去世，五世达赖力荐桑结嘉措为第巴。但当时格鲁派内部僧众意见不一，达赖汗没有同意。桑结嘉措则以年轻不谙政务，谢绝任命。五世达赖改任罗桑金巴为第巴。

1679年，罗桑金巴因体弱多病辞职。27岁的桑结嘉措终于继任第巴。这一年，五世达赖63岁，五世班禅17岁。达赖将桑结嘉措任命的消息通知蒙藏僧俗，并强调，“其所做与吾所为毫无区别，众人不得说长道短，皆须遵命而行。”

倚靠五世达赖的权威，桑结嘉措获得了西藏政教的最高权力，他上任后，进行了了一系列集权的改革措施，比较重要的包括，取消官员世袭，施行宗本流官制度；制定《清明晶镜二十一条》法典，使施政有法可依据；创办教育机构，让下层民众通过学习、考试，也可以进入官僚体系。在达赖汗和五世达赖的支持下，大量没收其它教派的寺院，逼迫僧人改宗格鲁派，新建、扩建格鲁派寺院。

此举引起了阿里地区信奉噶玛噶举派的拉达克王国（今克什米尔地区东南）的反感，拉达克王朝打击其境内的格鲁派作为报复。1679年，和硕特汗国出兵拉达克。

1682年，五世达赖圆寂。至此，和硕特汗国的开国元勋们全部辞世。

桑结嘉措与格鲁派上层决定秘不发丧，对外宣称五世达赖在布达拉宫长期闭关坐禅，所有政教事务由桑结嘉措传达、代办。这是五世达赖的遗愿，也是格鲁派高层掌权派的意志。

隐瞒五世达赖圆寂的消息，一是当时与拉达克王国的战事尚未结束，领袖去世可能动摇军心。根本的原因是，年轻的桑结嘉措掌权才三年，政治根基尚不稳定，而格鲁派与和硕特蒙古贵族的权力争夺，在五世达赖晚年已经明朗化。

在清准战争中，桑结嘉措一直支持噶尔丹，除了噶、桑二人少年时的同窗情谊，更主要的原因是，格鲁派需要发展新的支持者，与和硕特蒙古权贵抗衡。

为了保住权势，格鲁派上层决定匿丧秘密寻找转世灵童，直到转世者能够独立掌管政教事务，所以连达赖汗也被蒙在鼓里。

5、第一位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匿丧让桑结嘉措取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也是把双刃剑。该行为等同欺诈，一旦暴露，借匿丧取得的权力、威信可能顷刻崩溃。桑结嘉措本人也深知这一点，他需要让权力落实在自己手里。

第巴桑结嘉措（1653-1705年）

乌兰布通之战后，桑结嘉措立刻向清廷靠拢，借五世达赖的名义，向康熙讨要加封，使自己能够与固始汗的子孙平起平坐。

1694年5月，清廷册封桑结嘉措为“弘宣佛法王忒达阿白迪”，赐金印，意为“掌教法王桑结嘉措”。清廷也很清楚藏区的政治格局，册封桑结嘉措可以制约和硕特汗王，何乐不为。

1696年匿丧暴露，桑结嘉措面临前所未有的政治危机。

8月，康熙降敕书，列举桑结嘉措数条罪状：匿达赖之丧，朋比噶尔丹作恶，阻碍班禅大师赴京等等，要求桑结嘉措奏明达赖喇嘛已故始末，将宗教领导权交给五世班禅，护送班禅本人进京。如不执行，将严厉问罪，发云、陕、川大军入藏。

桑结嘉措也不愧为老练的政治家。就在康熙的使者携敕书前往西藏的同时，他也派出使者，抢先向康熙奏报匿丧原委始末，并说已在1686年找到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灵童坐床日期也确定了。对于班禅一直没有进京，则解释是因为五世班禅年幼、未出痘疹，马上安排其入京事宜。然后进献宝物，一是祝贺康熙战胜噶尔丹，二是请康熙降旨示训。

桑结嘉措找到的转世灵童，就是西藏历史上著名的诗人喇嘛–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1683-1706年）

桑结嘉措的认错态度，康熙还是比较满意，他选择接受现状，承认仓央嘉措的身份。这侧面说明，17世纪末的清朝，表面有宗主的权威，但对西藏内部事务鞭长莫及。

桑结嘉措通过高明的政治手腕躲过了清廷带来的外部压力，他能够渡过匿丧暴露的危机，也说明青海和硕特诸王公没有挑战他的正统性。

和硕特汗国内部一直存在“西藏-青海鸿沟”。青海八台吉组成的青海和硕特联盟，由一名珲台吉总管，名义上听命于身在拉萨的汗王，但实际具有很高独立性。康熙瞅准全胜噶尔丹的契机，加紧对青海和硕特各部的拉拢和招抚。

1697年底，青海总管扎什巴图尔率领17位青海王公，在北京觐见康熙皇帝。扎什巴图尔是固始汗末子，年龄、资历最高。康熙对青海王公来附，自是喜出望外。次年正月，分别他们册封亲王、贝勒等。青海和硕特王公附清，实质上是一种朝贡关系，青海各部并未脱离和硕特汗国。清廷真正收服青海，要等到札什巴图尔的儿子罗卜藏丹津起兵反清之时。

同年，仓央嘉措在拉萨坐床，正式成为六世达赖。和硕特汗国似乎又恢复了汗王- 达赖喇麻-第巴的三角稳定格局，桑结嘉措仍掌握着政教大权。但这种平静很快被打破。

1701年，达赖汗去世，他的长子旺札尔继位。达赖汗野心勃勃的次子–拉藏鲁贝–1702年毒杀了哥哥，自立为汗，史称拉藏汗。拉藏鲁贝得位不正，与青海王公们滋生间隙。

拉藏汗不愿做没有实权的傀儡汗，他很快与桑结嘉措陷入权力之争。1703年，桑结嘉措的亲信犯事，被拉藏汗捉拿。虽然桑结嘉措再三恳求拉藏汗饶其性命，拉藏汗还是将涉案人员处死。

桑结嘉措察觉到威胁，派人向拉藏汗投毒暗杀却未遂，自此两人的矛盾无法调和，发展成你死我活的斗争。1705年，双方爆发了数次武装冲突。最终，桑结嘉措的僧兵不敌拉藏汗的蒙古骑兵，被拉藏汗擒杀。

在这场冲突中，六世达赖做了什么呢？

仓央嘉措虽然在童年时期就被秘密认定为转世灵童，但由于一直被桑结嘉措雪藏，他从小并没有受到严格的格鲁派佛学教育。

仓央嘉措的家族世代信奉宁玛派，宁玛派不像格鲁派那样要求严守戒律，僧人可以娶妻生子。仓央嘉措的身份被公开时，他已是十五六岁的青少年，此时才正式剃发出家，师从五世班禅继续学习。历史故事中常说他是生性浪漫、行为放纵的“情僧”，实际与他的成长轨迹有关。

由于经常触犯戒律，学业散漫，六世达赖与对他期望颇高的桑结嘉措产生冲突。1702年，仓央嘉措年满20岁，本应在五世班禅面前受比丘戒，他却提出退僧还俗的惊人要求，令西藏各阶层一片哗然。

仓央嘉措与桑结嘉措之间，类似处于叛逆期的少年与严格的大家长的对立，在政治利益上还是根本一致。

拉藏汗却巧妙的利用了两人的矛盾，最初与仓央嘉措交好，两人经常一起打枪行猎，言语之间多有夸赞。拉藏汗与桑结嘉措兵戎相见时，仓央嘉措最初保持中立，并没有用自己六世达赖的地位压制拉藏汗。当拉藏汗瞒着他对桑结嘉措大开杀戒时，仓央嘉措才慌了神。他急忙致信青海王公，请求他们起兵护法，并转达清廷寻求保护。

拉藏汗也非等闲之辈。他同时向康熙上书，将仓央嘉措放浪形骸的行迹公之于众，称其是“假达赖”，并陈奏事变原由，希望获得清廷的支持和保护。

康熙早就对桑结嘉措操纵西藏实权不满，并且在他看来，六世达赖的行径证明他缺乏责任心、没有政治远见，不能担当宗教领袖的重任。于是，康熙选择支持拉藏汗。清廷表态：拉藏杀第巴受阻，不知达赖喇嘛之真假，不能裁决，将派人到拉萨押解仓央嘉措进京。

1706年4月，清廷使团到达拉萨，封拉藏汗为“翊法恭顺汗”，确认了他和硕特汗国汗王的地位，随后押送仓央嘉措赴京。11月中旬，使团途经青海湖时，仓央嘉措病故，时年25岁。

6、第二、第三位六世达赖喇嘛

仓央嘉措被押解启程后，拉藏汗很快确定了新的五世达赖转世灵童，1707年在拉萨坐床，取法名阿旺益西嘉措。新灵童来自康区，拉藏汗选择他，明显是为了防止前后藏的贵族再次借助达赖之名势起，把政教权力抓在自己手里。

但拉藏汗新立六世达赖，既没和青海王公商议，也没有预先知会清廷，更引起了西藏上层贵族的反对，新达赖不能服众。清廷不愿坐视拉藏汗一家独大，派出使团会同青海各台吉的代表，一起前往西藏验看新达赖的真假。

查验团在噶木地方与拉藏汗、五世班禅会面。五世班禅再次确认益西嘉措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清廷经过调查权衡，承认了益西嘉措的身份，但暂不册封。

鉴于拉藏汗与青海和硕特各部不睦，1709年，康熙派遣户部左侍郎赫寿以钦差大臣身份入藏，协同拉藏汗办理事务，可视作驻藏大臣的前身。同年6月，册封益西嘉措为六世达赖，颁给册印。

1713年，康熙又授予五世班禅“班禅额尔德尼”的尊号，确认了班禅对后藏的政教管辖权。

同年，康熙命西宁郭隆寺的章嘉呼图克图掌管青海东部、漠南内蒙古及京师的一切黄教事务。而早在1691年，喀尔喀蒙古内附清廷时，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被清廷认定为掌管外蒙古宗教事务的活佛。至此，格鲁派的四大活佛转世体系建立起来，达赖一系对卫藏地区以外的宗教影响大大削弱。

新的六世达赖仍无法获得前藏格鲁派、青海王公的认同。拉萨三大寺在民间秘密寻访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寻访队伍根据仓央嘉措生前写过的一首诗，在康区的理塘找到了一名幼童，取名格桑嘉措。

这个秘密认定，得到了青海蒙古诸台吉的支持。1714年，青海总管扎什巴图尔病逝，青海诸台吉将格桑嘉措从理塘转移到更靠近青海的德格地区保护，并在其名义下，赶走了拉藏汗派至理塘的总管，康区进入青海和硕特部的势力范围。

格桑嘉措的存在，实际是对清廷权威的挑战。但此时策妄阿拉布坦领导下的准噶尔汗国，已逐渐成为清朝最大的威胁，康熙还是尽量想稳住青海蒙古各部。他最先提出将格桑嘉措迎至京师供养，即刻遭到青海右翼王公的拒绝。

康熙又提出将格桑嘉措送至塔尔寺。塔尔寺在黄教创始人宗喀巴的出生地，当时已经在清朝疆域内。这一建议又被青海右翼王公以格桑嘉措痘症未愈（得了天花还没痊愈），其意图明显是想借护教之名，伺机反攻拉藏汗。

1716年，康熙在西宁、四川备兵，向青海和硕特传达谕旨：青海右翼胆敢远征拉萨，用格桑嘉措取代已获清廷册封的益西嘉措，便两路出兵征缴青海和硕特部。在清军的威慑下，青海诸王公顺从了康熙之意，将格桑嘉措送至塔尔寺。

很快，准噶尔汗国也加入了青藏高原的政治角逐，于1717年派兵入藏。这就导致了康熙晚年最后一次大型军事行动–1720年驱准保藏，后续文章会细讲。清军把准噶尔军驱逐出西藏后，将益西嘉措送至北京，后不知所踪。又护送格桑嘉措到拉萨，册封其为“弘法觉众第六辈达赖喇嘛”，赐予金印。但在青藏僧侣、民众看来，他是仓央嘉措的转世，应该是七世达赖。

格桑嘉措圆寂后，清政府将他的转世灵童直接册封为第八世达赖喇嘛，默认了格桑嘉措实为七世达赖喇嘛的事实。

全文完

本文涉及的主要历史事件

·公元1616年	四世达赖喇嘛圆寂；努尔哈赤建立后金政权。
·公元1618年	后藏辛厦巴家族的彭措南杰建立藏巴汗政权。
·公元1621年	彭措南杰感染天花去世。
·公元1622年	贡噶宁布被认定为四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受沙弥戒，法号阿旺罗桑嘉措
·公元1625年	卫拉特联盟内战，持续3年。
·公元1627年	林丹汗进攻漠南蒙古右翼，控制了河套地区。
·公元1628年	卫拉特土尔扈特部西迁至伏尔加河下游。
·公元1634年	林丹汗感染天花病逝；喀尔喀蒙古绰克图台吉率部众南迁，占领青海，史称“却图汗”。
·公元1636年	皇太极改后金政权为“大清”。卫拉特联军在固始汗统领下，进攻却图汗。
·公元1639年	固始汗进军白利土司，一年后占领康区北部。
·公元1640年	《蒙古-卫拉特法典》制定。
·公元1641年	固始汗进军后藏，藏巴汗政权灭亡。
·公元1642年	和硕特汗国建政。
·公元1643年	皇太极去世，顺治即位，多尔衮摄政。
·公元1644年	清军入关。
·公元1645年	固始汗授予洛桑却吉坚赞授予“班禅博克多”尊号。班禅活佛转世系统从此建立。洛桑却吉坚赞是四世班禅。
·公元1652年	五世达赖进京朝见顺治皇帝。
·公元1654年	固始汗去世。
·公元1658年	和硕特汗国首任第巴索南饶丹去世。
·公元1662年	四世班禅去世；康熙即位。
·公元1673年	三藩之乱爆发。
·公元1679年	桑结嘉措成为和硕特汗国第巴。
·公元1682年	五世达赖圆寂，格鲁派上层秘不发丧。
·公元1686年	桑结嘉措秘密寻访到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取名仓央嘉措。
·公元1694年	清廷册敕封桑结嘉措为“弘宣佛法王忒达阿白迪”。
·公元1696年	昭莫多之战。战后康熙得知五世达赖早已圆寂。
·公元1697年	仓央嘉措在拉萨坐床，成为六世达赖。
·公元1702年	固始汗的曾孙拉藏鲁贝成为和硕特汗王，史称拉藏汗。
·公元1705年	拉藏汗击杀第巴桑结嘉措。
·公元1706年	清廷使团到达拉萨，封拉藏汗为“翊法恭顺汗”，押送仓央嘉措赴京，11月中旬，途经青海湖时，仓央嘉措病故。
·公元1707年	拉藏汗册立阿旺益西嘉措为新的六世达赖。
·公元1709年	清廷的户部左侍郎赫寿以钦差大臣身份入藏，协同拉藏汗办理事务。
·公元1713年	康熙授予五世班禅“班禅额尔德尼”的尊号，确立了班禅对后藏的政教管辖权。
·公元1716年	清廷将拉萨三大寺秘密寻访的仓央嘉措转世灵童格桑嘉措接送至塔尔寺
·公元1717年	策妄阿拉布坦派准噶尔军进藏，占领拉萨，杀死拉藏汗。和硕特汗国终结。
·公元1720年	清军驱准保藏，后将益西嘉措送往北京，格桑嘉措送入拉萨，封格桑嘉措为六世达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