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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渊源远古,穷源探本,上古时期,乏文献可徵。原始道家、学者皆裁自东周时代与孔子并世而生之老子为代表。道家者流,则高推圣迹,相传发轫于黄帝,通常皆以黄老并称。周代前,儒道本不分家,儒术亦属道之一种学问,道即儒之全体。迨周秦间,儒道始分为二。历汉至南北朝间,始成宗教之道教,与儒佛鼎足而三。三教思想学术,领导吾国文化二千余年,人才辈出,派衍支流;道教文化,亦遍及东亚各地。其间各有短长优劣,立说圆通者固不少,而偏执己见、互争上下者,由来亦久。稽其变迁,共分为三个时期,其思想学术,与佛法禅宗沟通处,颇值探讨。
周秦时代之道家
春秋战国时期,吾国社会政治,由上古至此起一大变动,诸侯征伐,人心动乱,百家异说争鸣,各持所见,思有以措天下于治平,儒墨名法等外,老庄之说,亦为当时思想之一大主流。老子学说,主“清净无为”为道之宗旨,以“无为而无不为”为道之用,以“虚心实腹”、“专气致柔”为养生入道之方,以“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为治世之则。庄子思想学术,不若老子之严整,其逍遥博大,思入玄微,则与老氏之说,格调又多不同。其主“养生适性”、“忘我复外天地”,视人间世尘尘逐逐,一皆平等齐观,归于乌有!宗主于“归真返璞”,处世如游戏,胸怀无物,遗世如脱。世奉二氏之说为道家宗主,举与儒佛之说并驱天下,非无因也。老庄之说,在当时亦如诸家学术,代表某一种学问诣与其治世主张,初非具有为百代宗师之意,后世奉为宗教之主者,乃学者钦仰其崇高而相与尊之耳。
世传孔子曾问礼于老子,道教之徒,据以自夸,或非其说为伪造,千秋疑案,考证无从。司马迁著《史记》,亦述其事云:
老子者,楚苦县原乡曲仁里人也。名耳,字聃,姓李氏。周守藏之史也。……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告子者,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缯;至于龙,吾不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自孔子死后,百二十五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皇与周合而离,离五百年后而复合,合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
史迁所述,迷离若此,抑其抱“整齐百家什语”态度,兼蓄并存,无与考证之事耶!然则,老子之东出函谷,西至流沙,不知所终者,又何说耶?此皆阙疑可耳。孔子之问礼于老子,事固足信,当时儒道之学,本不分家,老子既为周守藏史者,其学问渊博,识养皆深,亦无足异。以孔子学无常师,从而问礼,既不足增老氏之华,自亦非孔子之陋,学术探求,理应如是。而老氏告诫之语,与乎孔子赞叹之词,其人其行,均可想见其高远。唯孔老之间,仁慈济世目的虽同,所取途径各异,此老氏终成为道家之宗主,孔子永为入世之圣人。若后世道儒两家,执此互为毁赞者,固乖二氏之旨,信非二氏之徒矣!
庄周养生之说,与老子所言者,已渐差异,为后世道家,初启其萌蘖矣。若庄子之依乎天理,固其自然,吐故纳新,导引为寿。乃谓姑射仙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广成子自云:修身千二百岁,而形未尝衰。华封人云: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如此之言,皆于清静无为之道外,别具一种神秘色彩矣。然老庄之说,在当时之地位,仅亦为百家学术中之一流耳。
迨战国末年,燕齐之间,忽有所谓方士者流(饵丹药服食成仙之术士),称为道家,宗奉老庄而别成为丹道一途者,颇为社会所信奉。且自齐人驺衍倡五行之说,为阴阳家之大者。其学术内容,渐渐与方士之流接撰,亦复浸濡及于儒家之言,启后世以阴阳五行之说而言道术,并成为春秋图谶之学,直至于今。则为道家广汇众流,臻于博大之始矣。
秦始皇统一天下,妄求万世基业于不坠,希冀长生不死,信任方士,百计以求神仙丹药于海外,终至身死沙丘而不悔。方土者流,声名因得以大起,而于原始道家及老庄之道无与焉。盖以心劳日绌于穷兵黩武,而欲希冀长生不死,其于清静无为之道,岂非背道而驰!非始皇之误于方士,实方士之故误始皇耳!但在此时,印度之婆罗门教,已有至吾国传教者。佛家史籍称秦始皇时,有沙门至者,当非佛教之比丘,应为婆罗门教之沙门。“沙门”一名,在印度乃是出家人之统称。若以此观,秦时方士之术,与婆罗门瑜伽术等,似已早有沟通因缘。抑东亚诸神秘之术,大抵皆同出一源,亦未敢遽断。
汉晋南北朝之道教
自秦始皇混一海内,划分郡县,自以功德迈于往古,乃思求长生不死之术,遣徐市(括地志谓即徐福)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影响所及,丹道之声势渐普。汉兴虽尊儒家为治世正道,然一种学术,既已深入民间,自有其深固地位,况人谁不欲长生。丹道之说,既可超脱现实世间,复得乘云凌虚,而遨游于八荒之表,于现实而外,另有一神秘莫测之境可以追求,乃人类思想心理所向往。刘汉断秦而有天下,上至帝王,下及皂隶,此种传说与观念,更属普及。迄汉文帝用黄老之学施于政治,使人民于厌战之余,得以休养生息,一时大收功效,道家之说,尤征绩效。然文帝之尊奉黄老者,非方士之术,乃取法黄老之内主清静无为,外除多欲之治道,非求神仙不死之方。汉武帝则求仙之心特切,《史记·封禅书》记其礼李少君,信祠灶谷道却老方,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封禅以事鬼神,感黄帝鼎湖升天之事。又如《神仙》等书,载其礼栾大,筑承露台,感西王母降神之事,异说神秘,迷离莫测,内宫巫蛊之祸,实自启其端也。
后汉桓帝信道亦笃,沛人张道陵客蜀,学道于鹄鸣山中,造作道书,传流各地,创“五斗米教”(从之学道者出米五斗)。其弟子中有鬼卒祭酒等名号,以符水咒术治病,百姓信尚至多。陵死子衡行其道。衡死,张鲁复行之,乃启汉末黄巾张角等借术倡乱之渐。实则,黄巾张角之徒,所谓“太平道”者,第如清代之“太平天国”’借天主教而笼络人心,与张道陵之五斗米道,并无直接关系。后世之混为一谈者,误矣(事见《三国志·张鲁传》、《后汉书》皇甫嵩、刘焉二传)。张道陵之教,自张鲁修其祖之术,称天师君,其子盛移居江西龙虎山后,遂代袭其职。直至元顺帝至元间,策封其后裔宗演为“辅汉天师”,遂成后世所称之张天师道,为历代王朝及民间公私默认之道教领袖。其实此派道术,崇尚符箓(lu)术法,既不同于方士之服炼,更非原始道教及老庄道家之道。后之并入为道教,称之谓“正一派”,乃时势使然耳。三国时,异人辈起,如于吉、管辂、左慈等,或以卜筮占验,或以方术炫奇,则又为道教之另一派系矣。若费长房,与佛教初期入吾国时,已早结有因缘,后著有佛经目录之事,另有其人,异代而同名也。
晋时葛洪崛起,已渐开道教之通途。洪著之《抱朴子》中,已有汇集玄道、炼服、符箓、占验等于一家之趣。后代学者考证,谓《列子》、《淮南子》等书,皆两晋时人托古之作。审如是,此时之道家思想,启后世继往开来之作,皆肇于斯矣。梁代为道家卓荦代表者,则为陶弘景,世称陶隐居,隐居以清才绝世,博学能文,怀王佐之才,隐山林之中,被尊为山中宰相,虽名尊位重,而终身以修道为务,诚为千古高人。平生著述甚富,然大半皆为道家立说,因其精于烧炼服食,故于医学尤有特长,所著《肘后百一方》等,为医学界所崇。 卜筮略要、七曜新旧术数等为占验所宗,而以《登真要诀》、《真诰》二书为道家不易之旨。其博学多能,会通诸说,较之葛稚川(洪)言丹道学术者,尤多扩充矣。
齐梁间,王侯公卿,从先生受业者数百人,一皆拒绝。唯徐勉、江祜、丘迟、范云、江淹、任芬、萧子云、沈约、谢瀹、谢览、谢举等,在世日,早申拥彗之礼。绝迹之后,提引不已。沈约尝疾,遂有挂冠志。疾愈,复留连簪绂,先生封前书以激其志。约启云:上不许陈乞。先生叹日:此公乃尔蹇薄。(《华阳陶隐居内传》)
陶隐居毕生致力于道,而当时佛法在吾国,已有风雷日盛之势,隐居博学穷究,已留心及此,且推佛法终为究竟之意。窥其踪迹,时之佛道二家,似已互排复互渗矣。隐居《答朝士访仙佛两法体相书》有云:至哉嘉讯,岂蒙生所辩。虽然,试言之:若直推竹柏之匹桐柳者,此本性有殊,非今日所论。若引庖刀汤稼从养溉之功者,此又止其所从,终无永固之期。但斯族复有数种,今且谈其正体。凡质象所结,不过形神,形神合时,则是人是物,形神若离,则是灵是鬼,其非离非合,佛法所摄,亦离亦合,仙道所依。今问以何能而致此仙?是铸炼之事,感受之理通也。当埏埴以为器之时,是土而异于土,虽燥未烧,遇湿犹坏,烧而未熟,不久尚毁,火力既足,表里坚固,河山可尽,此形无灭。假令为仙者,以药石炼其形,以精灵莹其神,以和气濯其质,以善德解其,众法共通,无碍无滞,欲合则乘云驾龙,欲离则尸解化质,不离不合,则或存或亡。于是 各随所业,修道进学,渐阶无穷,教功令满,亦毕竟寂灭矣。(《艺文类聚》七十八)
由后汉至南北朝间,佛教东来,势如风偃。其与儒家之间,摩擦尚少,而与道家之间,在南方者,尚骖靳相安,在北方者,则抵触颇大。在此四百年间,吾国道教,已由原始道家老庄之学,渐收罗方士之烧炼养生、服食、医药、占验、符箓等术,而形成一宗教,与佛教互争短长矣。道教初起之时,如奉诵经典,建筑寺观,和各种礼拜仪式等,吾国原无创制,多皆仿模佛教而来。渐至内容如“无极”、“太极”之说,又与佛法“空”、“有”之义,互相渗通。既成宗教以后,彼此间应具宗教之仁慈宽容大度者,往往惑于主观形式之见,致成水火。自东晋道士王浮,伪造《老子化胡经》以自托其高远,至北魏太武帝时,权臣崔浩信寇谦之之辈,怂恿武帝灭僧排佛,至北周武帝,又有灭佛之事,此皆佛道互争地位之惨史。
正如唐高祖时,传奕请除佛法,萧璃与其互争于朝,云“地狱正为此人设也”。但此所争者,乃宗教之事,由于自我私心所驱使,与仙学之丹道无与焉。
唐宋元明清情形
自唐一天下,尊崇道教,不逊儒佛,三教并驱局面,于以大定。以老子同为李姓,基于宗族观念,推尊为“太上玄元皇帝”。庄子封号“南华真人”。列子号“冲虚真人”(将《庄子》一书改为《南华真经》,《列子》一书改为《冲虚真经》)。两京崇玄学,各置博士助教,又置学士一百员(事见《日唐书·礼仪志》)。唐室历代帝王,求长生服丹药者,屡见不鲜。羽客女冠,遍于州郡。武则天、杨贵妃、至真公主等,一代妃主,凡为女道士,可考者约四十余人。诗人墨客,尝见刺于辞句,如韩愈“云窗雾阁事窈窕?”李义山之《圣女祠》诗:“绛节飘香动地来”等,皆其讽刺女道士之作;琳宫鹤观之多,亦遍布寰宇,义山《题中条山道静院》诗云:“紫府丹成化鹤群,青松手植变龙文。壶中别有仙家日,岭上犹多处士云。独坐遗芳成故事,褰帷旧貌似元君。自怜筑室灵山下,徒望朝岚与夕曛。”直至武宗,又成一度灭僧毁佛之事。佛道二教,至此时代,皆臻鼎盛时期,道教典籍,亦至繁赜。若僖宗时之道士杜光庭,著述尤多,如《道教灵验记》、《神仙感遇》、《墉城集仙录》、《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等,皆出诸其手。杜后入蜀,复为王建宠遇,历官至谏议大夫、户部侍郎,而杜复伪造佛经及道经多种,故后世之称伪书之无据者,皆曰“杜撰”。
然在唐末,有直承原始道家,祖法老庄之神仙丹道一派,已隐然特立,与禅宗渐至合流。为其彰著之代表者,厥为吕岩真人号洞宾者。
迨乎宋代,徽宗笃重道教,崇奉道士林灵素,事以师礼。而尤以降鸾扶乩之术,昌盛一时,愚昧迷惑,招致父子北狩,身为臣虏,老死他邦,抑何可叹!虽然,此非道教之过,其国破家亡之祸,亦不全系于信奉道教一事。徽宗虽未排佛,其崇信道教殊力,曾屡废佛寺改为 道观。时之禅师,以身殉道,或以道行感悟之者,颇不乏人,如:
处州法海立禅师,因徽宗革本寺作神霄宫,师升座告众曰:“都缘未彻,所以说是说非,盖为不真,便乃分彼分此。我身尚且不有,身外乌足道哉!正眼观来,一场笑具!今则圣君垂旨,更僧寺作神霄,佛头添个冠儿,算来有何不可!山僧今日不免横担拄杖,高挂钵囊,向无缝塔中安身立命,于无根树下弄月吟风。一任乘云仙客,来此咒水书符,叩牙作法,他年成道,白日上升,堪报不报之恩,以助无为之化。只恐不是玉,是玉也大奇!虽然如是,且道山僧转身一句作么生道?还委悉么?”掷下拂子,竟尔趋寂。郡守具奏,诏仍改寺额曰真身。
又汝州天宁明禅师,改德士(即道士)日,登座谢恩毕。乃曰:“木简信手拈来,坐具乘时放下。云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即敛目而逝。
道家学术,由秦汉方士类变为道教,至唐宋间,受禅宗影响,渐有摆脱支离驳杂之道教趋势,直承原始道家及老庄之言,而产生金丹大道之说。其代表人物,当以唐之吕纯阳,宋之张紫阳(伯端)、白紫清(玉蟾)等数人为最。此后,丹道学术,与道教原来面目,不无改头换面之处。后之言道家者,皆以丹道为道教中心,亦如唐宋后之言佛教者,统以禅宗概观佛法之全,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清人方维甸于其《校勘抱朴子内篇序》中有言云:
余尝谓汉之仙术,元与黄老分途。魏晋之世,玄言日盛,经术多歧,道家自诡于儒,神仙遂溷于道,然第假借其名,不变其实也。迨及宋元,乃录参同炉火而言内丹,炼养阴阳,混合元气。 斥服食胎息为小道,金石符咒为旁门,黄白元素为邪术,惟以性命交修为谷神不死羽化登真之诀。 其说旁涉禅宗,兼附易理,袭微重妙,且欲并儒释而一之。自是汉晋相传神仙之说,尽变无余,名实交溷矣。
唐宋间丹道学术,已由原始道家出入于儒佛禅宗之间,有直取禅理而言炉鼎丹药之道者,如张紫阳、白紫清二人,尤为显著。至宋室末造,北方崛起一邱长春(处机)真人,学问道德,冠迈群伦,乃奠定道教“龙门派”之基础。邱长春原与马丹阳、孙不二等七人,同学于重阳真人王嚞(注:哲的古体字)之门,其年事道力较幼,唯力学精勤,终成大器。金人慕其德行,屡聘不赴,而应元太祖之隆重礼聘,兵骑维护,间关至于雪山。应对之间,劝以戒杀,且谈玄论道,至为平实,崇尚清虚之旨,一洗历来方士习气,丹道门庭,焕然一新。其于西行经历,著有《西游记》一书,以纪其实(非小说之《西游记》也)。长春之学术务实,有会三教一元之趣,时之儒者,有曾接近其人,咸叹为一代之圣,足见其感人之深。而此派又有称之谓“全真教”者,盖隐谓其有别于方士之道术,全三教之真也。金元好问《离峰子墓铭》云:
全真道有取于老佛家之间,故其饿憔悴,痛自黔劓,若枯寂头陀然。及其得也,树林水鸟,竹木瓦石之所感触,则能颖脱,缚律自解,心光晔然,普照六合,亦与头陀得道者无异(《元遗山文集》)。又,元代元和子《长春观碑记》云:
全真之教,微妙玄通,广大悉备,在人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大抵绝贪去欲,返璞还淳,屈己从人,懋功崇德,则为游藩之渐。若乃游心于澹,合气于漠,不以是非好恶,内伤其生,可以探其堂奥矣。
宋元以后,所谓道家者,大抵皆举南(张紫阳)北(邱长春)二派丹道之学。然丹道学术,与昔来道家或道教,迥然有别,学者不能不察。及乎明清二代,于南北二派以外,异宗突起,诸说纷纭,其中较著者,乃有西派东派之谓。或主单修性命以为宗,或主双修阴阳以为旨,要皆祖崇吕纯阳,合四派之流,统不外于吕祖之支分焉。清代学者颇多,而以乾嘉道学之著者刘悟元、朱云阳二人为其翘楚。刘朱道学,皆出入于禅,尤以刘悟元之说理修炼,纯主清静,力排方士诸说,参合佛理要旨,于丹道法中,又别创一格。其人羽化以后,肉身尚留于甘肃成陵朝元观。此外,成都双流刘沅(止唐)为乾嘉时之大儒,讲道学于西蜀,世称为“刘门”,为亲受老子口诀,边居青城八年而道成。著作丰富,立论平允,于三教均多阐发。其授受方法之间,颇有藏密成分,抑其地居近于康藏,其学术思想,不无挹此注彼之处,此一系,相当于元之“全真教”、明之“理教”,亦为三教之变焉。
道家学术,在晋宋元三个时期,另有三家,均为诸家所重视,而不入派系之列者:即汉之魏伯阳,著有《参同契》,以阴阳五行炉火丹鼎之说而言道者。宋之陈抟,以易理无极太极之学,而言丹道,数传至邵康节,发挥易数之学,至于鼎极,并渐变溷入儒家之理学。宋元之间张三丰,以烧炼丹法修气调御为主者。此之三者,当以魏伯阳为丹道正统之宗祖,陈抟不失为道家之真,张三丰则为方士中之卓越仙才。
此外,明代万历时,有伍冲虚、柳华阳师弟,传授性命双修之学,独成丹道之特别一派,世称之谓“伍柳派”,其学术思想,浸淫于佛道之间,而皆错解经义,附之异说。以修气修脉,锻炼精神为主。方法不外于服气之域,理论则为佛道糟粕,于养生祛病,或稍有助,以之探求大道,殊有旁驱歧路之虞!但此之一派,盛行各地,以及于今,世之言丹道者,竞以为归。学术之惑乱人心者,实亦甚矣!
道教之经籍
古代儒道不分,南宋陆九渊(象山)、清初崔述,早曾有见及此。如战国末年《吕氏春秋》、西汉初年《淮南子》、《韩诗外传》、《春秋繁露》,他如《论语》、《礼记》,皆掺入道家议论。驺衍援《尚书》洪范九畴之篇,创五行学说,使吾国二千余年学术思想,均未离于阴阳五行之藩篱。西汉末年所出《纬书》,启两汉乃至后代图谶学说之门,阴阳术数之学,掺变于儒道中心思想者,其由来已久且固矣。宋明之间,道教经典,仿佛教藏经之例,亦汇编为《道藏》,经历代增添,全藏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五卷。其他丹经旁说,散佚流通者,亦复不少。《道藏》收集至广且杂,举凡儒家、阴阳家、兵家、医家诸书,统为罗致。例如成都青羊宫兼收《诸葛武侯全集》而入《道藏》,学者有谓其“综罗百代,极尽精微广大”者,亦非过誉之言。
宋真宗时,张君房奉敕校正秘阁道书,撮其精要而成《云笈七籤》(注:籤,签的繁体字),为道教经籍丛编之宗典,道家之言,于以大备。其书以天宝君说洞真、灵宝君说洞元、神宝君说洞神,为上中下三乘。以太元太平太清三部为辅经,又以正一法文遍陈三乘别为一部。统称三洞真文,总为七部,凡一百二十二卷。凡经教宗旨及仙真位籍之事,服食、炼气、内丹、外丹、方药、符图、守庚申、尸解诸术,以及前人诗歌、文字、传记之属,涉及于仙道者,均悉编入(有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本)。
《道藏》编辑,全仿佛经,有三洞十二类。洞真、洞兀、洞神,为三洞。以太元部辅于洞真,太平部辅于洞元,太清部辅于洞神,而统会于正一部,共为七部大纲,与《云笈七籤》编汇相合。复以本文、神符、玉诀、灵图、谱录、戒律、威仪、方法、众术、记传、赞颂、表奏,为十二类子目。明正统中,宋披雪雕印《道藏》四百八十函,五千三百零五卷。万历三十五年,天师张国祥复编集《道经》,续加三十二函,百八十卷,粲然备陈,都成今藏。中所收罗,多有周秦诸子、晋唐佚书,于保存吾国文化,功实非细。天启间,上元道人白云霁(字明之,道号在虚子)作《道藏目录详注》四卷,考证颇具崖略,足资研究。通常流通,尚有《道藏辑要》二百册,另有《道藏精华录》一百种,皆钩元提要之作。
道家学术,有特立独行,摆脱道教方术范畴而直指丹法者,凡此著述,统名之曰“丹经”。自魏伯阳援《易》作《参同契》后,历世之所言丹道者,皆祖述其旨。自宋张紫阳《悟真篇》以次,如《入药镜》、《翠虚篇》、《指玄集》、《性命圭旨》、《规中指南》、《中和集》等著作,皆为丹道正统之言。清人著作若朱云阳之《参同契阐幽》、《悟真篇阐幽》,以禅理而溶入于丹道,别有会心,允为伟著。刘悟元著书十二种,清虚平实,力扫方士积习,俨然开佛知见。尤以其名著《修真辨难》一书,特论笃实,足为丹道式范。至若闵一得(小良)《古隐楼丛书》,则驳杂无归,离道尚远。清人黄元吉著有《乐育堂语录》,乃儒化道家之正者,言多隽永。复外如伍柳著作《天仙正理》、《仙佛合宗》、《金仙证论》、《慧命经》等,则为丹道之歧,不能视为正途。依道家而言道家之正者,除上述诸书外,若吕祖之《百字铭》、曹文逸之《灵源大道歌》、孙不二之《女丹诗》等,已简摄玄微,直指窍妙,丹道之旨尽在其中矣。依经而论,则太上十三经(《道德经》、《阴符经》、《清净经》、《玉枢经》、《日用经》、《洞古经》、《五厨经》、《金谷经》、《循途经》、《护命经》、《大道经》、《定观经》、《明镜经》、《文终经》、《老子真传》、《辨惑论》),已尽其大。若《黄庭内外景经》,当与《黄帝内经》(灵枢素问)参研,再参合于藏密之甚深内义根本颂,于养生服气修气修脉之术、中西医学生理学等,必另有汇通与新知,贡献于世界人类者,更为有功。至若陆潜虚之《方壶外史》、张三峰(三峰言阴阳双修之术,另有其人,非张三丰也)《丹诀》等作,皆当别列一类,入于双修之宗。上焉者,同于密宗无上瑜伽双身修法之欲乐大定,而潜虚之术,或有过于此矣。其次,皆不外于《素女经》、《玉房秘诀》等房中术之流亚,邪见谬术,无足言者。唐代帝室宫廷,乱于此道,亦如元代内廷,乱于密宗之双修,皆为佛道之大不幸者。
其他或托乩笔,或借伪名,或假古仙遗著,或演寓言隐秘;若创作,若注释,玉石并陈,真伪莫辨,皆不足观矣。此之一类。无以名之,姑称之谓“道瘤部”。
要之,道家学术,再变而为道教,复演而成丹道,历代罗致,驳杂已极。纪昀尝论之云:
后世神怪之迹,多附于道家,道家亦自矜其异,如《神仙传》、《道教灵验记》是也。要其本始,则主于清静自持,而济以坚忍之力,以柔制刚,以退为进,故申子韩子,流为刑名之学。而《阴符经》可通于兵。其后长生之说,与神仙家合一,而服饵导引入之。房中一家,近于神仙者,亦入之。鸿宝有书,烧炼入之。张鲁立教,符箓入之。北魏寇谦之等,又以斋醮章咒入之。世所传述,大抵多后附之文,非其本旨。彼教自不能别,今亦无事于区分。然观其遗书,源流变迁之故,尚一一可稽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子部道家类)
道教典籍,名辞闪烁,寓言法象,如阴阳、炉火、坎离、龙虎、男女、黄白之类,各师其说,定义不一。且文辞理则,大抵诡诞浅陋,以至学者茫无所归,愈入愈迷。至若琼寰玉宇,芝阁琳宫,缥缈清虚,读之令人有翩翩霞举之概!此为文辞之另一境界。
丹道之类别
道家学术,内容罗致极广,举凡天文、地理、阴阳、术数、医药、星相、符箓、技击等学,皆其所尚;以之配合服气、炼养、服饵、烧炼等而归入于玄微。地理之有堪舆,术数之有卜筮,符箓之有驱遣,技击之有剑术与外功(炼形气合一为剑术之最高造诣,以炼气炼筋骨为内外功之分途)。无论为学为术,要皆归合于道,汪洋博大,确非浅见可窥。梁启超论道家学术,曾分为四派:以丹鼎为一派,符箓为一派,卜筮占吉凶为占验一派,以何晏、王弼、向秀、郭象等为道家玄学之正派。此犹以道家整体而为类别者也。符箓之学,在道家称为正一派,皆归入“南宫”一途。“南宫”者,谓其司天人祸福之际,非道之宗主也。
道家之言,修仙皆以丹法为主。金丹之事,又有内外之别。以守一、服气、炼养,为内丹之学。以服饵、烧炼,为外丹之术。而内外丹皆有上中下三品之说,以别其成就之等差。复有天元、地元、人元之分,单修、双修方法之不同,而要皆须具备法、财、侣、地为修道之基本条件。及其成就,复有神仙、天仙、地仙、人仙、鬼仙,种种差别。略举如薛道光注《悟真篇》所云(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薛注实乃翁葆光注之误):
仙有数等,阴神至灵而无形者,鬼仙也。处世无疾而寿者,人仙也。飞空走雾,不饿不渴,寒暑不侵,遨游海岛,长生不死者,地仙也。形神俱妙,与道合真,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变化无穷,隐显莫测,或老或少,至圣如神,鬼神莫能知,蓍龟莫能测者,天仙也。阴真君曰:若能绝嗜欲,修胎息,存神入定,脱壳投胎,托阴阳化生而不坏者,可为下品鬼仙也。若受三甲符箓、正一盟威、上清三洞妙法及剑术尸解之法而得道者,皆为“南宫”列仙。在诸洞府修真得道,乃中品仙也。若修金丹大药成道,或脱壳或冲举者,乃无上九极上品也。
若此之说,各宗其传,大体无多出入。唯至朱云阳注《悟真篇》,则述天仙之义,迹中为仙,事则入佛矣。如云:
世人才说学仙二字,除却黄白男女,便以吐纳导引,搬精运气者当之。至为浅陋可笑,不必言矣。又闻道家说有五等仙,天地神鬼,优劣判然。佛家说有十种仙,寿千万岁,报尽还堕。学道之士,茫茫多歧,莫知适从。 岂知无上至真之道,只有天仙一路而已。此非五等仙中留形住世、十洲三岛之仙,亦非十种仙中,不修正觉、报尽还堕之仙,乃无上仙也。此天非凡夫欲界、色界有漏之天,并非外道非想非非想定无色界,销碍入空;与夫穷空不归,八万劫终,毕竟轮转之天,乃第一义天也。
正统之天仙丹道,其学术思想,至此为极,一变再变,已纯入于禅。至若旁门左道、邪僻之说,统皆不足观矣。
丹道门庭,共衍为四派,有南北东西四者之分。南宗丹道,以东华帝君授丹法与钟离权,权授吕洞宾,宾授刘海蟾,蟾授张紫阳,递传至石杏林、薛道光、陈泥丸、白紫清、彭鹤林为南派。张紫阳、白紫清之最高指授纯以禅语而言丹道。如紫阳之《悟真篇外集》、紫清之《指玄集》,皆力扫寓言法象而直陈心法。北派丹道,复以钟吕传授王重阳,王传邱长春等七人,而以邱大其阐扬,成为北宗之“龙门”一派,邱祖授受之际,亦复归于平实,无诸怪诡之言。迄明隆庆时,陆潜虚亲感吕祖降于其家,留于“北海草堂”二十日,得其丹法,而成东派云云。陆之丹法,以双修为宗,迷离莫测,后世借附致成邪说者亦多。清咸丰间,李涵虚曾于蜀之峨嵋山亲遇吕祖于禅院,密付玄旨,李著有《道窍谈》等书世,公推为西派之祖云云。四派丹法,通途皆祖述吕纯阳、上溯东华帝君而云直接于“老君”。老子之学,清静无为之旨,见于遗文,而以炉鼎、水火、阴阳、五行之说言丹道者,当以汉之魏伯阳为始。吕祖实此中集大成者。若四派之学,皆自吕祖而分途,穷源探本,自可悉其旨归。伍柳一系,当在例外。
至若旁门左道,乃流为邪魔之说者,即道家自宗,亦力加排斥,如称旁门八百,左道三千,种种名目,各标邪说者,屈指难数。道家学术,易入神秘邪说者,不但现在如此,晋时葛洪《抱朴子》,已详列当时妖妄之言甚众。若今世之相传某某道、某某社、某某会者,大抵多为元代白莲教之遗流,复采集佛道之言,牵强附会,自命为道之宗,历传久远,蛊惑已深,自亦不明其本矣。凡此之类,亦多小善可风,唯借道学而淆惑人心,不入正途,且易被狡黠者所利用,具有政治野心而复不明人文政教之本,终至身罹刑辟,神堕泥犁,殊为可悯!虽然,有地藏菩萨相待于地狱之中,当可拯斯族类之痴迷矣!
佛道优劣之辨
道家以金丹为方便,以登真而证仙位为极则。内丹以一己心身为起修基础,所谓炉鼎、坎离,不外此一心身止观之异名寓象。守窍存神,初以调和气脉,解脱身执,终使制心一处,渐达禅定阶梯。外丹则以药物服饵,初以变此气质之躯,使归于心定神闲,趣入禅定解脱。要之,正统丹道学术,所谊寓言法象,皆指禅定过程中种种觉受境界而言。其中以禅定解脱程度深浅之不同,而定其地位之等差,别无神秘可言。若上品丹法,以心身为鼎,天地为炉,则冥合顿超之趣。进而接触佛法,与禅宗接流,则于昔来丹法以外,终以禅宗圆顿之旨为其旨皈矣。禅宗知解宗徒,与乎狂禅之流,舍弃禅定工夫者,比之丹道尚犹未足。若具正知正见,透顶透底,涣然解脱者,则视丹道之言,皆为有过,凡所说法,尽成多余矣。
众生心行,有种种不同积习,故从上诸佛圣贤,设许多方便,循其所欲,导登无上正觉之道。如《普门品》所谓:“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奈吾佛之徒,一触异说他宗,即嗤之以鼻,目为外道。殊不知“外道”一名词,凡诸宗教,指他宗异学,统皆称为外道。此所谓外道者,实乃外于我之道也。以彼之视我,亦犹我之视彼,“才有是非,纷然失心”。徒以自形其隘耳。佛所谓外道,指“心外觅法”、“向外驰求”之事也。如此则纵依正教,未见自心,虽行埒圣贤,说超佛祖,安得谓独非外学哉!若以正智视之,只觉可愍,须谋拯救,视之为仇,亦乌乎可!况左道亦道也,唯左于直道耳。旁门亦门也,惜旁于正门耳。不能拨乱而反正,愚在众生,过在圣贤,于人何尤乎!道家之徒,大抵皆推崇佛法,唯所崇拜者,独为佛及菩萨,且极尊禅宗六代以前诸祖,盖言佛及祖,皆为“大觉金仙”。而云自六祖以后,法已不传,故佛之徒,仅知修性而不修命,但能证解脱之鬼仙,未能得形神俱妙之无上大道;殊不知彼所谓性者,事非真性,所谓命者,亦乃形质之滓耳。真能证悟真如本性,自体本具万法,所谓命者,咸在其中矣,岂假造作而后得哉!
凡此之论,皆为成见碍膺,未达诸学之圆极也。穷诸万变,不出一心,试举丹道家言,自可明其梗概。张紫阳真人《悟真篇》原序有云:
故先圣设教,开方便门,教人了性命以脱生死。释氏以了性为宗,顿悟圆通,则直超彼岸;故习漏未尽,尚徇生趣。老氏以了命为本,得其枢要,即跻圣位;如未明本性,又滞幻形。……根性猛利者,一见此篇,便知仆得达摩西来最上一乘妙法。如其夙业尚存,自堕中小之见,则岂仆之咎也哉!
原著后序复云:
欲体至道,莫若明乎本心。心者,道之枢也。人能时时观心,则妄想自消,圆明自见,不假施功,顿超彼岸,乃无上至真妙觉之道也。此道直截了当,人人具足,只因世间凡夫,业根深重,种种迷惑,以致贪著幻身,恶死悦生,卒难了悟。黄老悲其贪著,先以修命之术,顺其所欲,渐次导之了道。
又其诗日:不移一步到西天,端坐西方在目前。顶后有光犹是幻,云生足下未为仙。
白紫清《指玄集》中,论药物、炉鼎、火候,皆是一心,丹道之旨,于斯毕露。三复其吟“金丹”、“冲举”诸诗,尤为亲切。如:
佛与众生共一家,一毫头上现河沙。九还七返鱼游网,四谛三空兔入罝(jie 捕兽的网)。混沌何年曾结子?虚空昨夜复生花。阿谁鼎内寻丹药,枯木岩前月影斜。 (金丹)
自从踏著涅槃门,一枕清风几万年。弱水蓬莱虽有路,释迦弥勒正参禅。谁将枯木岩前地,放出落花雨后天。两个泥牛斗入海,至今消息尚茫然。 (冲举)
凡此之说,仅举其略。如吕纯阳见黄龙而明最后一著子,释道光遇杏林而成丹,禅定与丹道,又各据为长短之争。究为如何,略复论之。
吕岩真人,字洞宾,京川人也。唐末,三举进士不第,偶于长安酒肆遇钟离权,授以延命术,自尔人莫之究。尝游庐山归宗,书钟楼壁曰:一日清闲自在仙,六神和合报平安。丹田有宝休寻道,对境无心莫问禅。未几,道经黄龙山,睹紫云成盖,疑有异人,乃入谒。值龙击鼓陛座。龙见,意必吕公也。欲诱而进,厉声曰:座旁有窃法者。 吕毅然出问:“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且道此意如何?龙指曰:这守尸鬼。 吕曰:争奈囊有长生不死药?龙曰:饶经八万劫,终是落空亡!吕薄讶,飞剑胁之,剑不能入。遂再拜求指归。龙诘曰:“半升铛内煮山川”即不问,如何是“一粒粟中藏世界”?吕于言下顿契,作偈曰:弃却瓢囊槭碎琴,如今不恋汞中金。自从一见黄龙后,始觉从前错用心!龙嘱令加护。(事载《指月录》)
说者有谓此则公案,疑为后人所诬。以吕祖之贤,岂必待黄龙方能见道乎?殊不知大道平易,愚者不及,智者过之。吕之工用见地,已臻玄境,唯此向上一路,待黄龙一指方破,盖亦时节因缘,触此机境耳。未见黄龙时,正此一著子,见亦见得,明亦明得,用亦用得,只是不能放舍。待黄龙点破而大休大歇去,方见本具之性,不因工夫修证而有增减取舍于其间也,容复何疑!
丹道学者则谓南宗祖师薛道光,虽参禅已悟,不得究竟,乃转而学道,故谓禅宗只是修性,未得修命之诀,非为究竟。如云:
紫贤真人,名式,字道源,一字道光,陕西鸡足山人也。尝为僧,云游长安,参开佛寺长老修岩,岩示以道眼因缘:金鸡未明时,如何没这音响?又参僧如环,问: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环曰:胡饼圆陀陀地。参讯有年,一夕,闻桔槔有省,作颂曰:轧轧相从响发时,不从他得豁然知。桔槔说尽无生曲,井底泥蛇舞柘枝。二老然之。 自是顿悟无上秘密圆明法要,机锋迅速,宗说皆通,积有年矣。一日,复悟如上皆这边事,辩论纵如悬河,不过是谈禅说道,尚未了手。遂有志金丹修命之道,竭力参访。崇宁丙戌冬,寓郿县佛寺,适遇杏林(陵)道人石泰得之,时年八十五矣;绿鬓朱颜,夜事缝纫,紫贤密察焉,心窃异之。偶举张平叔(紫阳)诗句为问,石矍然曰:识斯人乎?吾师也。紫贤闻其语,即发信心,稽首皈依,请卒业大丹。得之悉以口诀授之。且戒之曰:此非有巨公外护,易生谤毁,可疾往通都大邑,依有德有力者图之。紫贤遂弃僧伽黎,幅巾缝掖来京师,混俗和光,方了此事。薛成道后,以丹法授陈楠(翠虚),陈授白玉蟾(紫清),总是南方人,并紫阳、杏林,共五代,所谓南宗五祖也。(《石薛二真人纪略》)
稽此一则公案,薛道光于宗门所悟处,实为解悟,非力透三关之证悟也。充其极,亦只于光影门头,觌面一见,即乾慧勃发,茫无旨归,复发真疑,事所必至。若僧如环示以“胡饼圆陀陀地”,为超佛越祖之言,实为颟顸般若,于佛祖心印,迥没交涉。及见紫贤一偈,许以见道,骤加印证,不知其仅在声色门头,领会境界而已。紫贤转而学道,适见其参学之诚,于禅宗无咎!此皆误于无目宗师,盲人瞎己,与禅宗圆顿旨归,所距至远。禅宗无师,过复谁属!石杏林乃直承张紫阳之学,紫阳自称得达摩无上之诀,紫贤终复入于丹道家传承之禅矣。
朱云阳注《悟真篇》有云:
金者,不坏之法身,丹者,圆成之实相。复云:言其真,则性命在其中矣。以此视世之妄指肉团身中而修性命者,当可猛省。
又:大抵是恐泄天机,不敢直说,故有药物、炉鼎、火候之法象,有乾坤、坎离、龙虎、铅汞之寓言。奈何言之愈淳,世人愈加茫昧。孰知真者,即人人具足之真性命也。……篇中种种法象寓言,迷之则一切皆妄,悟之即一切皆真。盖言真,则性命在其中矣。言性,则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悉在其中矣(注《悟真篇》前言)。
清帝雍正,以帝王身入道,自命为禅宗宗师,褒贬诸方,以圆明大觉而自号,独于丹道张紫阳真人法语,备加推崇。且其论仙佛之道,尤为允当。世之言性命双修者,参究雍正之言,当可知所旨归矣。如云:
紫阳真人,作《悟真篇》以明玄门秘要。复作《颂偈》等三十二篇,一一从性地演出西来最上一乘之妙旨。 自叙云:此无上妙觉之至道也,标为外集。审如是,真人止应专事元教,又何必旁及于宗说,且又何谓此为最上?岂非以其超乎三界,真亦不立,故为“悟真”之外也欤!真人云:世人根性迷钝,执其有身,恶死悦生,卒难了悟。黄老悲其贪著,乃以修生之术,顺其所欲,渐次导之。观乎斯言,则长生不死,虽经八万劫,究是杨叶止啼,非为了义,信矣。若此事,虽超三界之外,仍不离乎一毛孔之中,特以不自了证,则非人所可代。学者将个无义味语,放在八识田中,奋起根本无用,发大疑情,猛利无间,纵丧身失命,亦不放舍,久之久之,人法空,心境寂,能所亡,情识灭,并此无义味语,一时妄却,当下百杂粉碎,觌体纯真。此从上古德所谓:绝不相赚者!真人以华池神水,温养子珠,会三界于一身之后,能以金丹作无义味语用,忽地翻身一掷,抛过太虚,脱体无依,随处自在,仙俊哉!大丈夫也!篇中言句,真证了彻,直指妙圆,即禅门古德中如此自利利他,不可思议者,犹为希有!如禅师薛道光,皆皈依为弟子,不亦宜乎!刊示来今,使学元门者,知有真宗,学宗门者,知惟此一事实,余二即非真焉。是为序。(雍正御制《悟真篇·序》)
雍正一序,所谓金丹大道,与乎禅宗圆顿之旨,皆已回互阐出,而无余蕴。丹道之学,终入于禅,于兹可证。虽然习丹道者,亦如密宗学人,终执幻形,易滞法执。不若自心法入门,了则透体放下,提则拄杖可依。此中微细差别,学者不能不察也。
丹道入禅,已臻化境。唯禅宗以及佛法诸宗,受老庄道家影响者,亦复不少。如傅大士之偈云:“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此所谓“先天地”、“本寂寥”,非老子之“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之脱胎乎?昔来宗师,斥狂禅之说,为“空腹高心”,非取老子之言“虚其心,实其腹”之为是乎?又若“回光返照”、“无位真人”等等名言,借引之处,亦至多矣。
虽然,圣贤仙佛,要皆具大悲愿,以自觉觉他为本行。但能救度众生,解脱苦海,证登正觉,不论其化迹为何,当勿以门户之异而兴诤讼。唐代仙人谭峭有言曰:线作长江扇作天,靸鞋抛向海东边。蓬莱此去无多路,只在谭生拄杖前。
世之学道者,应须速抛靸鞋,急觅拄杖,得失短长,是非人我之见,绝不可萦于胸中。不然,无论学佛学仙,均非用心之所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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