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諵譁:第二篇 齐物论

庄子諵譁:第二篇 齐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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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諵譁(全文·目录) | 沃唐卡www.WoTangKa.com

庄子諵譁:第一篇 逍遥游 | 沃唐卡www.WoTangKa.com

庄子諵譁:第二篇 齐物论 | 沃唐卡www.WoTangKa.com

庄子諵譁:第三篇 养生主 | 沃唐卡www.WoTangKa.com

庄子諵譁:第四篇 人间世 | 沃唐卡www.WoTangKa.com

庄子諵譁:第五篇 德充符 | 沃唐卡www.WoTangKa.com

庄子諵譁:第六篇 大宗师 | 沃唐卡www.WoTangKa.com

庄子諵譁:第七篇 应帝王 | 沃唐卡www.WoTangKa.com

现在这一篇是《齐物论》,素来研究《庄子》最头痛,问题最复杂的,就是这一篇。而庄子的文章思路,最“汪洋博大,惝恍迷离”的,也是这一篇。这八个字是古人对庄子的批评,实际上,一点都不迷离,条理很清楚。

首先我们来讨论这篇的题目《齐物论》。宇宙万有本来是不齐的,不平等的,一切现象,千差万别,各自不同;现在庄子却提出来齐物,就是万有平等。《齐物论》讲万物皆齐,皆没有差别。

这一篇《齐物论》所讲的,是我们人如何从物理世界的束缚中解脱,而到达真正无差别,真平等的那个道理。开头是讲如何去求证这个无差别的道理,最后说明无差别里的差别道理,以及差别又是怎么来的。

南郭与颜成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南郭子綦是一个人名,是庄子所提到的,后世也就把这个人列入道家的神仙传、隐士传里面去了。南郭是复姓,子綦是名字。我们现在假设是看电影或者电视,出现一个镜头,有一个人叫做南郭子綦,管他是个老头子呀,中年呀,不管是什么人,他是一个人。

怎么叫“隐机而坐”呢?我们要注意啊!在庄子那个时代,没有凳子,没有椅子,不像我们现在。我们看到过日本人坐榻榻米,上面放一个矮茶几,大家盘腿坐在席子上,这就是我们中国古代的生活,那个时候就是这样。“隐机”不是这样趴着,而是软下去了,人这么一溜就软下去了,好像茶几都把他盖住的样子,这叫隐机。像同学们在教室做功课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那就叫做伏机而坐了,不是隐机。南郭子綦坐在席上,人向下面溜,似坐不坐的软下去,好像神气懒散得不得了,把头一翘,“仰天而嘘”。

这个里头有道理啊!嘴里头嘘一口气。要注意这个嘘,到了魏晋的时代,不叫做嘘了,所有的神仙传、隐士传上,就把这个嘘叫做仰天长啸。魏晋时代有一个隐士叫孙登,善啸。究竟怎么啸呢?老虎叫,叫做啸,难道一个人坐在那里学老虎叫吗?不是的。古人所谓啸,同庄子的仰天而嘘是一件事,就是吹口哨,吹一个很长的口哨。有许多同学口哨吹得好,西门町,中山北路、电影院门前,年轻人吹口哨吹得很好,这个就是长啸。

“答焉”,这个答不是答话的答,而是头一低,人向茶几下面一溜,头仰起来,吹一个很长的口哨。这样把气一吹,心里所有一切都吹出来了。头一低,“似丧其耦”,好像丧失了一个东西。这个“耦”不是夫妻配偶的偶,这个耦是指所有的外境,相对的东西。一切外境都没有了,人就那么一软,就下去了。你说他死了,不像死,活么也不像活,反正是懒洋洋的,懒得没有骨头那个样子。

庄子第一篇讲《逍遥游》,由一个鲲鱼变成大鹏鸟,九万里高空南飞说起,最后到达了无何有之乡,了不可得,一无所有,就是《逍遥游》。第二篇《齐物论》开始,不像《逍遥游》。这里一开始,讲南郭子綦这个人也不是灰心,也不是死亡,好像懒散到了极点,什么都没有。第二个镜头就出现,南郭子綦的学生颜成子游,站在他旁边,颜成也是复姓,子游是名字。“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我们注意,那个时代,没有桌子椅子,只有茶几,榻榻米席子,所以,对长辈,不是站着,而是有事情跪着做。古书历史上常见膝行而前的字句,就是在要紧的时候长辈叫.你就用膝盖头走路,趴着就过来了,这个叫膝行。到过日本的就知道,平常都是双膝跪在榻榻米上,最恭敬的是站着等着,恐怕长辈吩咐什么事。

现在子游“立侍乎前”,站在前面,他看到这个老师这么一个情形,就问:“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他的话翻译成白话就是:“先生啊!老师啊!你干什么啊!你这个样子吓死人的。好古怪!我今天看到你,整个外形都变了,一个人变得像一块干枯的木头,没有生气了,内心像冷灰一样。”煤烧成渣子,渣子还可以点燃再烧,如果烧成了灰,就一点火气都没有,冷冰冰的。人怎么身心可以到达这个样子,“老师啊!你今天干什么?”他下面又补充了两句。

交臂非故

“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我们要特别注意这两句话,“今之隐机者”,老师,你从前也有这样懒洋洋的休息一下,你今天特别不同,你今天靠在茶几上休息,这个状况“非昔之隐机者也”,与从前你每次靠在茶几上休息的情况完全两样。我照文字解释是这样。

如果只照这样文字的解释读《庄子》,一定把庄子冤枉了。庄子在这句话里,已经点题了。我们照古文讲叫做点题,点出那个题目,画龙点睛。魏晋期间,名画家张僧繇,画龙通常都没有点睛,只要他把龙睛一点上,画的这一条龙,立刻变成真龙飞走了。画龙点睛,破壁而飞,就是说这件事。

庄子的文章,这个时候在画龙点睛。“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要了解《齐物论》,首先要了解这个地方。当你第一秒钟坐下来的时候,第二秒钟仍在这里,但是已经不是第一秒那个我了。所以庄子后面就提到,孔子告诉颜回四个字:“交臂非故”。两个人对面走过来,你过来,我过去,我们两个膀子刚刚碰了一下,你向这边走,我向那边走,交臂而过,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你我了。任何时间,任何地区,一切的事情,在一刹那之间都已经变化,不会永恒存在的。我们第一秒钟坐在这个椅子上,第二秒钟已经不是第一秒钟的你了,第三秒钟更不是第二秒钟的你。每一分每一秒,宇宙间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两个手臂一碰,我们拉个手,放开手,再拉一次的话,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们两个了。所以交臂非故这一句话就是“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当我们刚刚靠上座位一坐的时候,当下一刹那就过去了,借用佛学一句话,剎那无常。剎那是梵文的名称,翻译成中文变成这两个字。一弹指之间包含六十刹那。刹那很快,一刹那之间就过去了,就是无常,不会永远存在的。

庄子借用颜成子游的嘴说出来《齐物论》,没有分别,万物皆平等。平等也是个名词。忘记了外境,内外进入了《逍遥游》最后的无何有之乡,了不可得。至于怎么样进入的,就是这一段描写的情况。他的老师南郭子綦回答说:

忘我与齐物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南郭子綦就说,是的,你问得好!“不亦善乎”,你觉得我这样不好吗?换句话说,我这样很好嘛!“而问之也”,有疑问吗?“今者吾丧我”,我告诉你,现在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我了,忘我了。“汝知之乎?”你知道吗?就答复了问题。

换句话说,这个地方更是点题了,一个人要真解脱物理世界的困扰,真解脱一切的烦恼,而到达真正的逍遥,唯有丧我、忘我。没有到达丧我、忘我,不能了解万物不齐之间,有超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齐物的境界。所以庄子在《齐物论》这篇,开头就求证齐物,万物不齐之上,有一个境界,那是了无一物,无何有之乡,了不可得,那个境界的本相是齐一的,那个是绝对的。而万物不齐,有差别,却是相对的。

要怎么求得呢?开头就点出来,要真达到忘我,才可以谈《齐物论》。事实上,这几句话已把《齐物论》讲完了,下面都是空话,是引申的发挥。如果拿禅宗公案来说,许多禅宗祖师讲到这里就不讲了,问你懂不懂。看你愣眉愣眼,还站在那里的话,就给你一棒,去你的,没有脑筋,不懂,就不讲了。南郭子綦不是这个作风,颜成子游问了以后,他就告诉子游,我已经入到无我的境界,“汝知之乎?”你懂不懂?如果要加一句形容词的话,就是颜成子游傻不郎当,还站在前面,不懂,当然不懂。

南郭子綦再说道:“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庄子特别提出来三种境界,后来中国文学上用得特别多,就是人籁、地籁、天籁。这个“籁”字,是耍赖的赖,不过上面加个竹头,好像是有音声。人籁是人境界,人世界的音声。南郭说,你听到了人境界的音声,但是你没有听到地境界的音声。地下热闹得很,古人有办法听到。我们中国古人睡的枕头,是木头做的,或者是竹子做的,那个里头是空的,所以睡上去,地下音声听得很清楚,至少地面上的音声听得很清楚。这个地籁,只有趴在地下听。他说,你假定懂得地籁,也没有办法懂得天籁,也就是自然的音声。下面这个“夫”字,是拉长问号,表示你根本不懂。

这里我们注意啊!《齐物论》包含两个重点,首先告诉我们,万事万物随时都在变化,是无常的,不永恒存在。就是“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换句话说,今之听话者,非前一秒钟的听话者。看到我们好像坐在这里,我们已经不坐在这里。所以,大家做工夫,求忘我;你不要忘我,它本来忘掉你的。你想求到忘我,还是你自己在捣乱,你那个我并不存在,它每一秒钟自己就忘掉了你,过去了,这个道理要把握住。然后,他说你要懂这个道理,先要达到忘我的境界。既然不能忘我,那已经是形而下了。形而下的万有的现象界,分三个层次,就是天、地、人三层。不过他用音声,用音乐的境界来描写。

值得注意的有一件事情,不论中国外国,很多哲学上,尤其是宗教哲学方面,最喜欢引用音声来表达形而下到形而上。宇宙间的音声和光,是自然界范围最广,最容易使人进入另外一个世界的引导力量,所以他提出来,天、地、人三种音声。

地球的呼吸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

“敢问其方”,方就是方向,敢问是下辈对上辈礼貌谦虚的话。敢问其方,就是请问天、地、人这三种音声的关系,并且请指示我一个方向,告诉我一个头绪。

这里首先提出来一个气的问题,形而下第一个发生作用的,就是中国道家思想所说的气化。这其中有一个问题,学哲学的特别要注意。我们晓得人类对于宇宙万有的起源,东西的哲学有几个说法,希腊的哲学、埃及的哲学、印度的哲学,都各有说法。宗教家也都各有一套说辞,一个是神创造这个世界,还有神拿个泥巴和点水,捏起来创造人类等。像这样各种各样的说法,如果追究下去,问问你那个神是谁创造的?就不能问了。宗教家到此谢绝参观,到此止步,不能问,信就得救,不信就不管你了,这是宗教。

后来哲学家说,你叫我信可以,你要把理由告诉我。就是说,上帝创造也好,神创造也好,菩萨创造也好,开始是先创造哪一样东西呢?因此就开始摸索,产生了哲学。说法虽有几种,但是大部分说法,都认为宇宙开始创造的是水。先有水,有水才生长万物。印度与埃及的文化,认为是四种元素,地、水、火、风,就是热能、水、气、泥巴,和在一起。这是哲学,这一种哲学是属于唯物论的。对于最初宇宙创始的说法,由宗教方面的追究,渐渐成为哲学性的对宇宙人生根本的研究,于是哲学脱离了宗教。

在中国呢?我们中国道家的思想,认为第一个形成的是气,万物皆是气化,这个气并不是风,庄子提出来叫做气。现在我们书上看到这个“气”,在最初古本的《庄子》,那个气字不是这样写,所谓无火之谓“炁”,因为写那个炁,不太容易懂,很难解释。拿我们现在的观念来解释,就是个能,是宇宙的能量,中国过去无以名之,把它叫做“炁”。大块是什么呢?这只有讲扬州话,或南京话才容易懂。大块就是这一大坨,这个大块,不一定指地球啊!不过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上,把这个大块拿来代表地球。庄子所讲的大块,不是《兰亭集序》所讲的大块;这个大块是个假定名词。这个宇宙,这一大块东西“噫气”,怎么叫噫气?不是叹气,不是打嗝打出一个气,打嗝的气是肠胃不清,至少食道管不清,呃出来一口气。

“噫气”,这一口气出来以后,呼出来变成风。注意啊!这是两层,不要认为大块噫气就是风,这里头有层次的不同。“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就产生了中国后代道家地球物理的思想。

中国原始物理思想,同现在科学路线不同,但是也不能不承认它是古代的科学。中国过去对于地球物理的科学看法,当然并不是由庄子来的,但在庄子同一时代,中国道家的科学思想已经非常发达了。那个时候,北方的燕国、齐国,山东一部分,充满了一班方士,后世称他们为道家。拿现在来讲就是科学家,是讲方技的科学家。这一班人炼丹、修道,实践超越生命物理束缚的技术。所以庄子也受了他们的影响。从中国传统文化上来看,连孟子也受方技科学家的影响,所以孟子讲养气之学,也是这个时候的事。

在一般中国道家方士们的看法,养气炼气是有很高价值的。我们的文化,看地球是一个活的,是一个整体的生命,而我们活在这个地球上的人类,不过是地球上的细菌而已。等于我们生了皮肤病,有些细菌活在我们的表皮上一样。因为道家认为地球是个完整的生命,它有活力,它就有噫气,因为它也有呼吸。

譬如江河海洋,是地球的肠胃、血管。照道家的思想,认为地球的中心整个是通的,等于人身血脉都是相通的。人如果有机会到达地球的里面,可以不死,不晓得多少万年都不死,在里头悠哉游哉,有吃有玩。现在西方科学神话小说,正向这方面走,认为地球是通气的,这都是有书可证的,不过这些书名都很难听到。既然地球是噫气的,地球的呼吸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西北。

纪晓岚的经历

清朝有一个大文豪纪晓岚,他不太迷信,并且是很讲实证主义的。纪晓岚就是编纂《四库全书》的人,不过他也喜好记载这些奇异的事情。但他也是个怀疑主义者,是讲实际经验的。他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有一次他被贬官到新疆吐鲁番。他的运气很好,发现那里有一个风穴,土人都认为这就是大块噫气,是地球的嘴巴要叹气,每年在一定的时间,人兽都要避开这个地方,还要逃得远远的。

当地球快要叹气的时候,听到地球里头的呼呼哈哈……那股气出来了,似乎是庄子讲的“大块噫气,其名为风”。那股气出来不得了,任何人、牛马骆驼一碰到这股气,就被吹得无影无踪。这一股气一直出来,说向西伯利亚走,走到哪里不知道。过几天以后,这股气又走老路回来,这一条路大家都要避开的。回来以后又到了这个洞口,好像人的吸气一样,倒吞回去,咽下去了,又恢复平静。纪晓岚亲自记录下来这个情景。

纪晓岚这一段记载,就证明了中国传统道家的学说,认为地球是个活的生命。所以地球的物理,是不准破坏的;破坏得厉害了,地球要出毛病,是会毁灭的。这是中国古代的说法。这里庄子所提的“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还不是刚才我们引用纪晓岚亲眼所见的那个情形;庄子是讲地球本身有它的生命,地球在出气,这口气出来以后,一变化,就形成了风。

庄子这句话,我们现代的青年想想,对不对?地球上的气是有限度的,在一定高空以外,空气完全稀薄了,那就不是地球的气了。地球的气只能达到某种的高度,到了太空里就不是地球的气了,太空那个是空的。

地水火风空的变化,譬如下雨,是地气上升,上到高空遇到冷气,冷热一接触下雨了。雨下来,这一股热气又上去,这个是地球的气,噫气。高空上面那个冷气,属于地球气的表层,超过那个气再向上面,没有空气了,那个更不属于地球的气了。所以庄子所讲的,有科学的道理,值得研究。“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是属于地球的气。

我们人呼吸的气,也有一定的范围。凡是我们呼吸时,气可以达到的范围,就是体外的光度也达到的地方,现在科学可以用照相机照出那个光芒。一般来说,人体的光芒,就是两臂伸开画一个圈那么大,那么多。也就是说,呼吸所放射的范围,也就是那样大。除非你经过修持,或者经过打坐得道,像南郭子綦一样,达到忘我的境界,那个光照和气的放射才会不同。

依他起的风

人体放射的气到达外面,这个作用叫做风。这一段比较麻烦、吃力一点,先要把它搞清楚。这其中有三个阶层,与南郭子綦打坐忘我那个境界不相干。先让南郭子綦隐机而坐,让他去忘我,现在我们先讲气的问题。到达忘我的时候,没有谈气不气的问题,那是解脱的境界,与《逍遥游》最后无何有之乡是连带的。

现在第二篇《齐物论》开始,到了南郭子綦忘我以后,接近于形而上这个本来解脱这一段,先把它摆下。现在转过来,从有我的境界开始。有我的境界,第一是意动了就有气,气动了就形成风。

“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庄子开始形容了,他说这股气变成风以后,除非不起作用,如果它动了,起了作用,那厉害了。厉害到什么程度呢?“万窍怒呺”。窍就是洞,有洞的地方就响,发出声音来;没有空洞的地方,显示不出风的音声。

青年同学们注意啊!你说风有形体吗?风没有形体。我们感觉到风吹在脸上,那是我们的反应。风没有声音,我们听到的风声是风碰到了东西,摩擦发出来的声音,不是风本身的声音。至于风的形态,风没有形态,大风与小风,是我们感受的形态。所以说,读《庄子》也要留意了,“是唯无作”,除非不起作用,“作则万窍怒呺”,起了作用的时候,碰到物质,就发出来各种声音。

很多研究佛学多年的人,要特别注意这两句话,你看庄子讲形而上的本体,无何有之乡,了无所有,了不可得;但讲形而下起用,就只讲到这里,这是什么意思?是依他而起,就是佛学所说依他起。如果不靠外物,不依他,本体的功能呈现不出来。一切都靠外物,靠作用,靠现象,本体的功能才能显现得出来。万有的用,都是本体的用,万有的现象就是本体的现象,都是依他而起。“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就是这两句话,说明由形而上到形而下。

吓人的音声

而独不闻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

这些都是庄子的文学境界了,也是真的,像是一幅画面。现在他说风这个东西,静态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出来;等它一有动态,什么现象都出来了。这是讲风,讲这个气,同时也形容我们人的境界。当我们心理状态平静的时候,什么现象都没有,意念一动,什么怪现象都来了,喜怒哀乐,也同庄子形容风一样,开始“而独不闻之翏乎”!

当我们站在阿里山顶上,高山上那个风吹到耳朵里,硬有声音,翏翏然,好舒服啊!这个时候,人是很平静的。慢慢的,第二个形容,“山林之畏隹”,畏隹是山帳,山的转弯,凹谷,或突出的地方。我们到了山林中,那个有高山岩石的地方,庄子没有说下去了。“山林之畏隹”,高山上,山林转弯凹谷的地方,风才大啦!各种各样的怪叫声都有,听到会吓死人;凸出来的地方,声音也会怕死人。尤其到了夜里,再加上一点雨,手电筒也没有,坐在那里,真吓死人。山上的风大,“山林之畏隹”,可不是好听的声音,并不是天风翏翏然;注意啊!“而独不闻之翏翏乎”,是很好听,也很清雅的声音。

“大木百围之窍穴”,跑到原始森林去听那个声音,那些原始森林中的大木,一百围的大木,树上有洞,都是窍穴,风吹起来,嘘……像鬼叫。庄子形容那些洞穴好像人的鼻孔,又像嘴巴一样张开,又像耳朵,又像“枅”,就是横木一样,又像一个圈圈,又像捣臼一样,有些深深的洼下去。这个要以画面描写,做成模型才容易了解。这许多的洞穴,庄子还没有形容完呢,庄子很艺术吧!

我们要是在山里找一棵大树根,那个树根东一个洞,西一个洞。每一个小洞,像庄子描写的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枅关,有的像洼,有的像洞。那些东西,碰到空气一吹,百声齐发,百家争鸣。如果把那么多洞的大树根,放在黑暗的房间里,用大风一吹,电灯也熄了,外面又下大雨,你在里面会吓死了,因为各种怪叫的声音齐鸣。

这是庄子玩的文学技巧,形容物理世界被风所吹的现象。不过中间有个重点,我们先来看它的文字。

冷风 飘风 厉风

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突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突者、咬者”,这些都是形容风吹百窍洞穴发出来的声音,“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于,就是嘴巴尖起来于……的声音。后者唱喁,就是喉咙发出来的声音。、

“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这个和,不是和平的意思,而是各种声音混杂的合音。所谓泠风,不是天气冷的冷,是高空里头的风,是三点水的“泠”,与零碎的零同音。高空里的声音叫泠风,“则小和”,声音和得比较轻巧高雅。“飘风”是大风,就大和。和声是很复杂的,大小两种风平常都有。有时候大风吹,有时候小风吹,我们一天到晚都有这个境界。再加上大台风来,就是怪风,“厉风济”,真碰到大风来的时候,这种厉风怪风一吹,所有的洞穴都吹了,“众窍为虚”,风太大闷住了一样,反而一点声音都没有。

所以讲这个道理,又是一个物理的现象。我们经常听到古人的两句诗:“山雨欲来风满楼,万木无声知雨来”,这是夏天容易看到的现象。夏天热极了,天气闷得很,我们人的呼吸都出不来。你看树叶子动都不动,一根草都不摇,万木无声,一点声音都没有。

“知雨来”,闷一阵要下大雨,热气蒸到了极点,到了高空碰到冷气,大雨就下来了。所以,山雨欲来风满楼,万木无声知雨来,文学境界很舒服,很好;科学的境界,则像蒸笼一样,闷死人了。所以,文学境界与科学境界,各有不同。

现在讲到这里就是说明,“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力量太大的风吹过来,把那些小洞穴封住了,“众窍为虚”,反而没有风了。难怪苏东坡这些人,都学庄子的文章,这种地方才是诀窍。你看他形容一个东西,形容那些风,第一句话:“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形容风吹来翏翏然。尤其在高空,我们在这个高楼的顶上,到夏天的夜晚,太阳下山了,天风翏翏然,很舒服。

最后他形容,各种洞穴有各种风声,每一个洞,扁的、长的、深的、浅的,发出来的声音都不同。吹了一阵就把这个音声调和下来。“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把风的那个境界都形容透彻了。“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一阵最有力的厉风来,则万籁无声,没有声音了,把你闷了一阵。闷过去了以后,像音乐一样,风声又来了。“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你们注意啊!前面一句话,“而独不闻之翏翏乎”,是耳朵里听的。“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则是眼睛所看到的。小风大风过后,一阵和风吹来,水波不兴,一点点小风,那个草啊!树叶子啊!慢慢的飘啊,飘啊,摇啊,摇啊,都是眼睛看到的。他讲到这里,讲完了。

所以,庄子全盘是禅宗,后世禅宗说法就是学他的,然后给你大盖一阵,那真是盖,会说评书的人,嘴巴快速,哼啊!哈啊!一路吹到这里,然后轻轻的,飘啊飘,摇啊摇,好了说完了,下文呢?没有了。

人籁 地籁 天籁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下面点题了,他的徒弟颜成子游,听到南郭子綦躺在那里,半睡半醒的嘴里在盖,盖到这里以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他说:老师啊!你讲了半天,我懂,刚才讲风吹的声音是地籁,是地球表面的现象。这个天、地、人三才,风是地的作用;人呢?他也不要老师讲了,人籁是什么?子游就自己说“比竹是已”。

人籁,人的感情啊!喜怒哀乐,怎么看得出来呢?用吹箫或者弹琴表达。古代的许多乐器,都是用竹子做的,在竹子上可以表达人的感情,叫做比竹。这个比字用得非常妙,换句话说,人籁的境界,人的心理情绪种种变化,产生人世间的是非善恶,也同风一样,是在肚子里乱吹的。

我们借用佛学唯识学的名称来说,那都不是绝对的,而是属于比量的境界,是比较出来的。那个声音好不好听,都是比较性的;换句话说,都是依他起,是比量的境界。所以说人籁不必谈。这样一讲,颜成子游又懂了。

他说:师父啊!地籁我晓得了,刚才您描写了半天,就是地球现象,人籁您也不要说了,比竹是也。人的感情变化,如果生气打起鼓来,声音就很难听;人发脾气时,骂人的声音就会像狼叫一样的难听,这些都是人籁,我也懂,唯一不懂的是天籁。

现在,我们暂且不讲这个天籟,先来研究一下,为什么《庄子》这本书被道家及修道人那么看重?道家有三经,《老子》为《道德经》,《庄子》为《南华经》,《列子》为《冲虚经》。《道德经》为大经,《南华经》与《冲虚经》为小经。后来道家修行的人们,也都以老庄为必读的典籍。但是我们看了半天,《庄子》里头并没有传你工夫;可是有一点,如果你读到《齐物论》,庄子讲“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一段,就要留意了。

我们在座许多人,打坐、学佛、学瑜珈术、学密宗、学道的多得很。你们要注意,我们这个身体就是个地球,打起坐来,所谓上面打嗝,下面放屁,都是“大块噫气,其名为风”。甚至于身体里咕噜咕噜的动啊!什么任督二脉通啊!都是属于这一段的范围。

但是你也要认清楚,那都是现象,都是气不能调和所造成;气真到了调和的境界,“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那时气充满了,到了“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身体上气就不动了。所以佛家讲打坐修禅定工夫,到了禅定的最高境界,就是“气住脉停”四个字,也就是“众窍为虚”。那个时候,身体感觉轻灵了,再也不会打嗝放屁,肠子里头也没有咕噜咕噜的动,耳朵里也不会听到声音叫了。

说到这里,许多人打坐都坐成精神病了,耳朵听到声音叫,叽……好像万华那一带,听到夜里卖面茶,嘘……打坐经常会发生那种情形。那都是身体内部的气动,不必理它,那只是现象。等到“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充满了,你自己看到“见之调调,之刁刁乎”,身上那个气机走得很轻顺,很自然,到了那个时候,你可以说由人本位的人籁达到了地籁的境界。你这些气走通了以后,慢慢情绪变化了,思想的本位慢慢升华了,但是还谈不到道。再进一步,第三步由人籁、地籁,才到达天籁。

吹万不同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注意啊!《齐物论》这个要点,高明得很,庄子都点出来了。什么叫天籁?天籁是庄子提的名词。我们这个生命,宇宙万有,生命的本来,庄子把它取了一个名词,叫做“吹万”。我们现在的人,就叫它吹牛,这个“吹”字,就是从《庄子》来的。

讲到这里,我想起年轻时在四川青城山,山上都是道家的庙子,有个庙子叫上清宫。那个道观很大,墙壁很高,上面有一幅画,我们站在那边看了半天,每个人都笑得不得了。那幅画画了一条牛,又画了很多人,抓住牛的尾巴吹,抓住牛耳朵在吹,抓住牛的脸吹……,就是把“吹牛”这两个字,画成一幅画。有些人抓住牛腿吹,那个牛一伸腿就蹬过去了,那幅画画得真好。

庄子不讲吹牛,讲吹万,吹牛跟吹万一样。什么叫“吹万不同”?宇宙万有这个生命,就是这一股气吹出来的。以前我们小的时候看吹糖人,一个人把一块糖用嘴巴一吹,要什么就捏成什么,一口气就吹出来了。

宇宙万有的生命,也就是上帝那么一吹,把我们给吹出来的。庄子称之为吹万。形而下这股生命怎么来的?地气所生,是一股气来的。你不要把它当成风啊!也不要当成空气的气,这个气只是个代名词。一股气吹出来,万有现象不同就是“吹万不同”。所以我们在座这么多人,每个人健康不健康,男女老幼,胖瘦高矮,各种样子不同,就是吹万不同。

但是天籁是宇宙万有的开始,是宇宙间形而下第一个作用,不是形而上的。形而上是无我,无何有之乡,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形而下就是这一股力量吹出来的,“吹万不同”,吹出来万有不同的现象,“而使其自已也”,一吹出来不同的现象,万物就不齐了。

每一个人得到一个生命,但是每人自己的变化却各自不同,而原始相同的地方,就是这一口气吹出来的。吹出来以后,每一口气又分散成万气,变成万气以后,你有你的狗脾气,我有我的牛脾气,他有他的老虎狮子脾气,各人不同,因为吹万不同。

庄子说,“咸其自取”,哪有主宰啊!没有一个人做得了主宰的,上帝也做不了主宰,神也做不了主宰,菩萨也做不了主宰。因为是“咸其自取”,都是你自己,没有别人。天堂地狱,喜怒哀乐,善恶是非,都没有;都是你自己造的,都是你自己吹出来的,吹万不同,咸其自取。

“怒者其谁邪!”这个怒,不是讲发脾气,这个怒是形容词,就是吹的时候,脸涨起来的样子,所以我们叫“鼓吹”。你看把泡泡糖嚼完了,就吹气,那个球吹得愈大,你的脸就愈涨得红,两边都鼓起来,好像发怒一样。怒者其谁邪?这个吹气的人是谁呀?是上帝吗?是上帝的外婆吗?都不是,还是你自己。这是《齐物论》的要点,都点出来了。

这几句话,“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成其个人的自我。其实没有我,一股气吹出来,变成这个生命以后,你自己抓住这个,就变成万气的不同,万个人各自不同。这个生命之来,“咸其自取”,都是自己的事。

这个气等于大海的水,你的量大一点,多舀一点水,量小少舀一点。所以有人抓多一点,气就多一点,有些人气魄则小一点。有些人小气,有些人邪气,有些人正气,有些人阴阳不正之气,有些人半阴半阳之气,各种各样,就是所谓万气不同。

至于说谁做主宰?无主宰!自然来的吗?非自然!而是“咸其自取”。所以庄子这个道理,同佛说《楞严经》一样。

无主宰 非自然

《楞严经》的话:“清净本然,周遍法界,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没有主宰,不是自然,而是清净本然,周遍法界;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应就是感应,你所知的范围,量有多大,他吹的气就有多大。随你自己的业力发现,既没有主宰,也不是自然。

佛说《楞严经》的时候,是在印度,究竟是庄子以前,或以后,无法考证。虽是两方面的说法,但是原理却是一个,只是表达的不同而已。所以禅宗后来提出来一个参话头的方法,参究念佛是谁?我是谁?其实庄子早给你说出来了。

这个生命先有气—“吹万”,如果一口气不来不吹了,这个形体就不属于我们了。这个形体不是我们的,是依他而起的,当然没有他可以依赖的时候,你那个东西跑哪里去了?那个东西不属于气。有一口气依傍这个形体,我们才有这个生命。庄子《齐物论》这一段,讲到最要点的地方,下面告诉我们知见上要懂。

神 气 智慧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这就是庄子的文章,岂不是说空话吗!“大知閑閑,小知閒閒”。那个閑,好像是台南盐场的盐,后面的閒,好像是化学的盐(众笑)。前面这个閑,門字里头一个栏杆,是拦阻的;下面这个閒,門字里头一个月亮,悠閒的閒。这两个字严格讲起来是有差别的。后来虽是通用,但是原始中国文字,这两个字并不通用。

因为古人盖房子没有门的,等于原始的房子盖起来,像碉堡一样,下面开门,下一层养牛养猪,上一层住人。这个情况到西南、西北边疆就看到了。西南边疆还保持这个形态多一点。落后地区文化没有开发的地方,晚上牛羊一进来后,总用个木头的架子挡住大门,所以门字里一个木架子。古代叫做鹿角,像鹿头上那个角一样;现在叫木马,拿木马来挡就挡住了。所以閑者,有防止的意思。

下面一个閒呢?晚饭吃完了没有事情,在门里坐着,看看月亮。门缝里头,月亮照进来,悠哉游哉,这个当然是很清閒的閒。所以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不同,上面这个閑是防閑之閑,下面这个閒是清閒之閒。庄子这个时候,用这两个字是有道理的,不是乱用的。

“大知閑閑”,真有大智慧的人,他是有范围的,有道德的标准。换句话说,閑閑是形容思想条理清楚;真智慧什么都搞得清楚,界线划分,穷本溯源,样样都搞得清楚。“小知閒閒”,小聪明的人,閒閒,玩小聪明,懂了一点点,自己以为了不起。那到底是有限公司,不行的,那是小智。

“大言炎炎”,说大话的人发言,这个“炎炎”,不要当作发炎的意思看。炎者,炎光也,火烧得很大,光明很大,所以也是炎光。说的大话大道理,等于放光动地。“小言詹詹”,小道理詹詹,看起来好像有所建立,但并不究竟。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寐是睡觉,许多老年人睡不着,中国医学养生的道理,老年人睡不着是因为火水不相济。火水为什么不相济?因为心肾不交。心火,那个思想情绪的火,不能沉下来,肾水不能上升。肾水就是荷尔蒙,以及维生素等,不够的话,肾水不能上升,造成心肾不交,就睡不着了。

养生之道先要培养脾胃,把心神凝定,自然就睡着了。所以老年人爱睡觉的,是长寿之相。火水不相济,就是心肾不能交,在理论上讲是魂魄分开了。魂是灵魂,就是思想意志。魄是生理上的,包括气啊!血啊!肌肉啊!荷尔蒙啊!营养啊!维生素啊!蛋白质等加起来,叫做魄。

有些人身体衰老了,变成骷髅形状,看到人哼哼啊啊,那是魂跟魄分开了。年轻的时候,魂魄两个是在一起的。所以中国人讲生命的道理,认为睡着时,魂没有离开身体,还在身上,归到某部分。魂归到后脑就做梦,魂到了前脑就醒了,如果藏在心肌之间,就睡得很安详;魂一旦离开了身体,那就是做大梦了。中国古代的说法,认为人做梦的时候,从自己头顶上就出去了。

所谓“魂交”,是魂跟气交。气就是魄,所以我们叫气魄。“其寐也魂交”,真正睡着了,神气两相交,所以第二天精神饱满;没有睡好的话,神气没有交媾,那样就不行了。“其觉也形开”,睡醒了像花一样,神跟气都充沛了,因为他两个相交了一夜。睡够了,咚,起来,充满了气与神,花一样张开了。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前两句讲智慧的境界,知识的境界;中两句讲说话的境界;后两句讲睡着了及醒了的境界;这六句话好像不相干,现在说明你就懂了。六句话其实都相关的,神气充足的人智慧就高,精神充沛有大智,不充沛只有小智。神气充足的人,就是大言,不充足的人小言。这都是由神与气两个东西来的。所以思想用过度,写文章多了,魂跟魄不相交就睡不着了。如果多炼气,养气,气充足了一定就会睡着。气把那个魂吸收回来,人就睡着了。下面形容一个人思想用多了,用心过度魂魄分开了。

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

这是形容心理状况,它说普通一个人,不懂神气相交的道理,所以睡醒后,一接触到外界的环境“为构”,就整天用心思,勾心斗角。“日以心斗”,一天到晚,自己的心里在斗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斗到什么程度呢?庄子形容得很妙,形容人都在欺骗自己。“缦者”,好像把东西密封起来,外表涂上油漆,自己欺骗自己。自己坐在那里越想越得意,我准备今天到股票市场,买它一千块钱,三天以后涨成三万,自己坐在那里胡思乱想。“窖者”,赚了钱怎么办?唉呀!放在银行靠不住,还是放在某一个公司,四分利息。嘿!靠不住,还是放在保险柜……心中不停地在打主意。“密者”,有时候自己想得笑一笑,你问他笑什么?嗳……没有什么,他在那里保密。缦、窖、密者,庄子一句话“日以心斗”,自己在那里捣鬼,心里闹斗争。

惶恐可怜的人

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小恐惴惴,大恐缦缦。”人生一天到晚有一个恐惧、害怕的境界。佛学上也用过“恐怖”这个名词,《心经》上面提的就是这个东西。一个人活着每天在恐怖中,恐怖自己钱掉了,恐怖自己生病了,恐怖自己没有事情做,恐怖没饭吃了,一天到晚伤脑筋。庄子这么一形容,活着没有一天是痛快的。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开始一念之间一动的时候,像手指按开关一样。这个机关,在某一个小问题上稍稍一动,就引起了大烦恼,接着就变成了一大堆的是非利害。如果开关不向外呢?“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留在里头的如“诅盟”,自己在那里捣鬼,心里自己在骂架、打架、打官司。

“守胜之谓也”,守胜是个什么呢?道家解释为“厌(音掩〉胜”。譬如今天运气不好,到民权东路恩主公关帝庙去,买两根香蕉几根香几个馒头,去拜拜,也属于厌胜。或者叫人画一道符放在家里,或者去哪个地方点个灯呀!乡下庙子里很多。乡下人到成都路那个城隍庙,经常搞这个事,包一包香灰回去,那都叫厌胜。厌胜的道理是要求把坏的一面去掉,一天到晚总想人生得到真正的胜利,想达到成功的目的。

“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人的一生就在这个心理状况中过日子,好可怜啊!不晓得这种情况都是自杀的玩意,促成自己早死,像秋天冬天一样,万物凋零得很快。我们的生命本来是很长的,为什么凋谢得像秋天的落叶那么快?像冬天一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就是因为自己内斗而造成的生命消耗。等到生命消耗得差不多时,人也老了。

“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消耗掉的,及失去的东西,不可能再恢复。“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魂魄精神都没有了,所以对这个世界万事都很讨厌,灰心到了极点,嘴巴也封起来了,问他什么都懒得回答,摇摇头,没有兴趣了。

“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快要死的那个心,一点阳气都没有。这一段,庄子形容人如何消耗自己的神与气,到达了那可怜的境界。

心态 情态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

这几个名词,四字一句,就是所谓春秋战国南方文章的做法,也可以说是道家文章的做法。《老子》《庄子》以及后来《楚辞》、《离骚》,都是这个做法。我们再三提起大家注意,这与齐鲁文学孔孟的文章,有很大的不同。这一句话提到四个要点,就是开头的喜、怒、哀、乐,很值得我们研究。中国儒家的一本书《中庸》,上面也提到这四个字。后世都在这四个字上做学问,讲哲学的道理,讲心理的状态,“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我讲《中庸》的时候,你们也听过,《中庸》这个中,不是中央的中,应该照北方话念“仲”才对。就是中奖了,打中了的念法。如果把《中庸》一定解释为中央的中,也可以;实际上,“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音仲〉”才算对。

在子思写《中庸》的时候,也正是庄子的前后时期,相差不会太远。在这几十年当中,由春秋到战国,哲学思想走入了科学范围,就是要求实证。为了追求实际,产生了一种修养的方法,结果也就产生了后世的道家。

可是,《中庸》所讲的喜怒哀乐,后世把它解释为心态,用现在的新名词来说,就是心理的思想形态,意识形态。这种千古以来的解释,是有些问题的,因为喜怒哀乐不是心态,而是情态;是由人的情绪所发的,而心态是不属于喜怒哀乐的。

《礼记》上提到的是七情六欲,七情就是喜、怒、哀、乐、爱、恶、欲;六欲则是后世所加的,但是《中庸》与《庄子》,只有前四个字,下面三个没有,因为爱、恶、欲这三个所包括的,纯粹属于心态。这也就说明了喜、怒、哀、乐是属于情态的范围,是情绪的作用。

什么又叫情绪呢?情绪有许多是生理影响的,换句话说,就是气的作用。譬如喜,很高兴;怒,发脾气;哀,心里难过的时候,看什么都想掉眼泪,很悲伤;乐,高兴起来时,快乐得很。这四种状况,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虽然我们认为不要轻易发脾气,也不要傻乎乎的笑,但是自己情绪的变化,连带产生的关系和气的作用,理性是禁止不了的,因为它是自然发出来的。

所以《中庸》上的喜怒哀乐,如果完全把它当成心态来讲,我们对《中庸》的了解就有错误。事实上,这一点同《庄子》这里正相符合。《庄子》这里喜怒哀乐是讲情态,这四个典型,我们每天经常都会表现出来的。

“虑”是思虑、思想;“叹”是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叹发出声音来,所以由虑而到叹;再由心理的变化进而到了“慹”,就是佛学所讲的执著,抓得很紧。由于内在的执著,而表现于外的形态,就是“姚佚启态”。“姚”就是放任,也就是我们现在讲的浪漫,开放,随便;“佚”就是懒惰;“启态”就是变成生活的各种形态。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这十二个字,描写人的姿态。如果一个很好的艺术家,就可以画几十幅画面,由心态及情绪的变化,表达到外面各式形态。脸上的喜怒哀乐,身体四肢的动作,各个不同。这种由心理变化而形成为生理身体活动状况之间,有一个东西,书上没有讲,大家都不要被它瞒过去了,它只有六个字“乐出虚,蒸成菌”。

有时看庄子的文章,虽说汪洋惝恍,气势如银瓶泻水,很难抓住它的中心,但实际上,它的逻辑非常严谨。“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下面,接着又起个高潮,描写心态与生活状态。他说出一个原理,“乐出虚,蒸成菌”,两个相反的作用。乐出虚的乐字,后世读法有两种,可以读成乐(岳),音乐的乐;可以读成乐(勒),快乐的乐。乐出虚是个物理的状态,是接着前面吹万来的。

前面描写大风起来,碰到物理的现象,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凹,就发出来呜……嘘……各种声音。音乐的声音,也需要个乐器才能发出来,乐器是空的,也就是虚的。尤其我们吹箫吹笛子,弹琴奏乐的时候,心灵也要很清虚空灵,没有杂念,然后才能发出优美的音乐声。这就是乐出虚的道理,是一种观念。历代解释庄子的,大部分是从这一方面来解释的。

道家的解释则不同,认为是乐(勒)出虚,一个人心理太高兴的时候,气散了虚了;高兴到极点,或悲哀到极点,都可以造成人的死亡。这两种说法都成立,重点在于不管是乐(岳)出虚,或者是乐(勒)出虚,只要人的心理同生理作用,向外发展得越厉害,就越空虚。尤其是高兴,越高兴气越虚,心境也越虚;如果向内收缩,闷在里头,则“蒸成菌”。一阵大雨过后,阴暗潮湿的地方,香菇细菌最容易生长。譬如我们大家喜欢吃白木耳,培养白木耳的地方,必须闷得又热又湿,一天到晚都是潮湿不透风,才能培养成功,这就是蒸成菌的道理。

这两句话,为什么夹在情态同心态的变化中间呢?因为心理的作用,使生理产生了变化。我们郁闷的心境久了以后,生理上容易产生许多的病。这两句话,道家很重视,认为是修道的要点,所以修道的人要念头清净,要空,就是因为乐出虚之故。这个空的情境,使人容易进入那个清虚的状况,容易接近形而上道。如果一天到晚有所为,有一个东西在心中转来转去,慢慢的真会变成一个东西。“乐出虚”这一句话,是讲由“有”变成“空”,也就是心能转物的说明。“蒸成菌”这一句话,是以物理的状况说明,由“空”可以产生“有”。

生命存在与意识流注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

他说我们这个生命,就是由空变成有。譬如我们很高兴的时候,高兴到极点,乐极必生悲。高兴笑过了头,不是肚子笑痛,就是眼泪笑出来。说不定笑弯了跌一跤,跌伤了还要去缝两针。心理状态也是如此,所以每当一个情态心理达到极端时,会产生另外一个现象。我们的心理与生理,互相变化,昼夜相代。一个大运动后,疲劳过度就需要休息,休息替代了动能。但是休息久了又受不了,必须要起来活动,一切心态和生理状况,就这样的昼夜彼此互相替代。这个“代”字,等于彼此互相交流。

“而莫知其所萌”,可是我们人很可怜,自己找不出来心理变化作主的是谁,什么使我起了思想?什么使我身体衰老?什么使我有生命?这一切是怎么样萌芽的?自己永远找不出它的来源。

“已乎,已乎!”他说算了吧,算了吧!找不出来嘛!真可怜,算了吧!“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既然找不出生命的来源,也不知道早晨醒来第一个思想怎么来的,一天活到晚,更找不出来主宰思想、运动、作用的是什么,只好把昼夜活着的既有现象,当成人生就是这个样子了。这是庄子所说的。

“非彼无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没有我。“非我无所取”,不是我,抓不住东西,“是亦近矣”,这样差不多吧!这讲的什么话呢?如果翻成白话,只能这样翻。这三句话像是男女讲恋爱写情书用的。庄子到底讲些什么?

庄子告诉我们心物两者是一个作用。彼就是物,我们现在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体;非彼,没有他(身体〉,显不出我的作用。我又是什么?人虽然有个形体活着,如果没有“我”这个灵魂在身体内,则这个身体只是肉架子,一点用都没有。“非我就无所取”,你能够这样去了解的话,“是亦近矣”,就差不多了。

如果在宗教哲学立场来比较说明,“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这几句就是佛学所讲的:生命的存在是意识的流注,意识流注就是我们的意识、思想,像河流一样的不停地流。从早晨醒来第一个念头,就像河水里那个浪花,东跳西跳,不晓得跳到哪里去了。外表看起来,永远有个我存在这里;实际上,这个我是假的,我们的思想情绪,不过是意识流注而已。那个真的我,却找不到。

但是这个意识的流注,也必须要借着物理才行;没有生理和物理,是不能表现出来的。除了人的生命不停地流注外,宇宙的生命,也是意识的流注,而形成了万象。有关这一点,庄子在后面说得很多,我们在这里仅略作了解。至于他所提到的“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就是后世禅门临济宗的宾主之说。用西方哲学观点来说,宾主就是主观与客观。主观跟客观是相对的,没有我的主观,也就无所谓客观的环境。他说,你能这样去了解就差不多了;还不是完全对,只是差不多而已。

“而不知其所为使。”他说为什么说差不多呢?到底是哪里还差一点呢?因为你并没有找出来生命的主宰,因为你不知道“其所为使”,能够使我们思想的,能够使我们身体有感觉的,拨动机关,指挥你动的那个是什么。所以只能说差不多。

主宰是谁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妄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假定有人说,这个生命里头有个主宰,就是宗教家所说的上帝、神、菩萨,这种说法,我们是不敢随便冒昧相信的。我们如果求求上帝菩萨,把我们的感情停止一个钟头,让我们轻松一下,他一定不会答应,还是照样机关开动,使我们停止不了。所以说,上帝、神、菩萨不是这个主宰。

既然不是上帝,那么这个作主的究竟是谁?是我自己吗?我又是个什么东西?所以说,“而不知其所为使”。开始指示我来的那个是什么?就是生命怎么开始的,要我来投胎的那个是什么东西?若说有一个作主宰的,我们找找看,“而特不得其眹”。眹是找不到一点影子,找不出一个真的我来。眹也代表我,找不出一个真正的我在什么地方。

“可行己信”,你说找不出生命的真正主宰,而主宰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只有在我们每天生活中,好像有个思想,有个行动在动。“己信”,好像觉得我是在动啊!这个东西好像就是我。“而不见其形”,但是又找不到他的形状。真主宰找不到,灵魂又是个什么样子?心是个什么样子?心不是心脏啊!心脏换一个还可以活。如说是脑,现在的科学进步,脑部动一下手术还是可以思想,可见也不是脑,这个主宰是不见其形的。

“有情而无形”,人的生命真奇怪,我们很爱自己这个身体,我们最有感情的是对这个身体。譬如说,我们对父母的爱也好,男女之爱也好,嘴里说我爱你,都靠不住,我还是爱我自己最重要。可是真正是爱我自己吗?又不一定!医生告诉你这一块要拿掉,你才可以活下去,那就不要好了,把这一块割掉算了,自己也不爱了。究竟爱的是什么?还找不出来,所以说,虽然是有情但是无形。

“百骸”,他讲这个身体百骸,是很多的骨头凑拢来的。“九窍”,人身上有九个洞,两个鼻孔、两个眼睛、两个耳朵、一个嘴巴,七个在头部,身体下面两个,一共九窍。“六藏”,身体子里头有五脏:心、肝、脾、肺、肾;六腑:大小肠、胃、胆、膀胱、三焦。“骸而存焉”,把这些东西合起来,变成一个机器叫做人。庄子这个说法,与以后传来的佛学说法一样。佛经上说,人体是三十六样东西凑找来的,分成三类,外相十二:发、毛、爪、齿、眵、泪、涎、唾、屎、溺、垢、汗。身器十二:皮、肤、血、肉、筋、脉、骨、髓、肪、膏、脑、膜。内含十二:肝、胆、肠、胃、脾、肾、心、肺、生脏—大肠、熟脏—小肠、赤痰、白痰。

“吾谁与为亲?”刚才说过,哪一样是自己最亲爱的?如说是眼睛,那好吧,把你耳朵割掉,你绝不干。现在大家坐在椅子上,听课乱想,两只脚坐在这里没有用,叫你们拿掉,你们也不干。这个时候我在讲,最重要的是嘴巴,没有嘴巴讲不出来了,但是你叫我把耳朵拿掉,我也不干。究竟哪一样是我最亲爱的?

“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或者是说,你这个生命存在的一根头发,一个指甲,全体自己都很喜欢。“皆说之乎?”这个“说”字,同“悦”是一样的。“其有私焉?”或者说,特别爱眼睛?特别爱嘴巴?我们自己想想,“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如是,像这样仔细研究下来,没有一样喜欢,也样样喜欢,因为那都是属于我的,是我的生命。这等于一个皇帝,万臣子民都属于他的,都是他的孩子眷属。

换句话说,这个身体是生命存在暂时之所属,等于房子及财产的产权是属于我的,但是他毕竟非我之所有,生命结束了,它也就不属于我了。所以说这个身体,生命的存在,“如是皆有为臣妾乎?”或者说,“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这个形容得很妙,这一句话就是政治原理。一个领导万民的人,下面都是他的臣子、臣妾、子民。理论上讲,这些子民个个都很可爱,但是他们彼此之间,“不足以相治乎?”彼此都不服气,彼此都不友爱。当我们用手去拿东西,脚走不动的时候,那个脚就很讨厌手。当我们犯了罪,被拉去打屁股的时候,屁股就很讨厌头脑,犯罪的是你呀!怎么害得我挨打呢?所以这个臣妾之间,不足以相治也,他们彼此都不和爱,这就说明了生命的不平衡。今天头痛,明天又牙齿痛,刚刚把头痛治好,又拉肚子了,把拉肚子治好了,又便秘了,彼此互相不能统治,不相称。

“其递相为君臣乎?”这是说身体的内部互相作主,是民主的。今天你当主席,我听你的,明天我当主席,你听我的。看书的时候,眼睛当主席,其他都不要管事。弹琴的时候,指头在当主席,其他不能管事,所以“递相为君臣”,为宾主。

说了半天,我们看了《庄子》这一段,好像看《楞严经》的上半部一样,都是在找心在哪里,灵魂在哪里,找了半天,身体上都不是。“其有真君存焉?”找找你的身体,看里面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作主的东西存在?“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庄子同禅宗一样,处处是话头,讲到某一个地方,给你一个问题,他不给答案。他有没有答案?好像又有答案。

迷悟不二

他接着又说,你找找看,在我们这个生命存在中,有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呢?你找找看。“如求得其情与不得”,假定你找出来了,好像找到了,有一点影子,或者是找不出来生命的主宰,“无益损乎其真”;他说都没有关系,找到了,对现有生命不会多出来什么;找不到,对现有生命也少不了什么,还是照旧活下去。对于那个真正生命主宰来说,不管你找不找得到它,对它都没有损益。

这几句话,等于后世禅宗所讲的迷悟不二。开悟了与不开悟一样,表面上看起来是一样的,迷悟不二,不二是没有两样。换句话说,这个生命真宰是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迷不悟,不多不少,不死也不生,永远就是这样。不管你懂不懂得它,它仍是一样。我们听了庄子这话很安慰,可是上当了;既然迷悟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掉也一样嘛!找这个真宰干什么?为什么又想要懂得它呢?这些理由在什么地方?

下面告诉你,如果找不到的话,“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一有了父母给我们这个身体,有了这个生命,你觉得自己是活着,实际上是活着在等死。你一百岁死,不过等了一百年,八十岁死是等了八十年。你没有死,活着在干什么?活着在等死!“不亡以待尽”。这是庄子的话,对与不对,我不知道,也许你知道。

刚才我们讲到,庄子在述说生命存在的心理生理关系,他说一句重要的话:“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接着他说: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这段他说,我们现在这个生命,看起来是存在,实际上,说白一点就是活着在等死。如果不这样讲,就是佛学讲的“流注生,流注住”。流注,生命像水流一样,不断地连接起来。佛学这个名称,在唯识学里头讲得很好听,不像庄子说的“不亡以待尽”那么露骨。如果我们这一句话看通了,活得会有点伤感。但是下面他又讲了一个现象,我们这个生命活着,“与物相刃相靡”。与外界的万有,与物质世界的一切,彼此像一把刀一样,互相在争斗,互相在克制,也互相在欺骗,也互相在侵害。在侵害的当中,彼此又觉得很享受,所以相刃相靡。

这个道理,中国文化的阴阳家认为,是生克变化,相生相克,也就是后世道家所讲,“天地是万物之盗,人是天地之盗”。道者盗也,就是说,所谓修道的人就是盗,就是小偷、土匪。打坐练工夫呀,练气功呀,练太极拳呀,炼丹呀,都是把天地的精华偷过来,由父母帮忙,再加上一个我,三个联合起来,偷了天地的精华,才有了我们现在的生命。我们觉得现在是存在吗?他说与万物相刃,像一把刀一样,彼此对杀争斗。表面上看起来相靡,互相很好,实际上,我们这个生命,“其行尽如驰”,“行尽”一天天向前走,走向那个尽头;“如驰”像马跑一样的快。你想把生命停留在年轻阶段不向前跑,做不到。生命永远像马一样在跑,“而莫之能止”,停止不了,没有办法把生命永远停留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不亦悲乎!”多可悲哪!这是从消极的方面看。不过你不要听他骗,他并没有把人生看得那么惨。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这一段,把人生都描写完了,一辈子忙忙碌碌,做什么呢?“役役”做别人的奴隶,做物质的奴隶,做自己身体的奴隶。我们一天三餐下厨房,做的牛排、面包、饭啊,劳苦得要命,就是为这个身体。一下肚子饱了,一下又饿了,然后也为别人做奴隶,为儿女为孙子,终身都在服役。成果在哪里呢?“而不见其成功”,最后啊,一无所成的跑掉了。所以《易经》坤卦有一句话,“无成有终”。没有成功,一生看不到成功,但是有没有结果呢?有结果,总算儿女讲起来,当年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怎么样,总算有一点结果。那么,《易经》还算讲好的一面,虽然没有成功,而有结果的。庄子这里,干脆把内幕都给你拉开了,“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

“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苶然,这个苶是形容。苶然,就是这样的。“疲役”,为生命疲劳到极点,这一辈子做奴役都在疲劳状态。“而不知其所归”,结果我们真正的归宿在哪里?找不到。“可不哀邪!”上面来一句,可不悲乎,这里又来一句,可不哀邪。这个令人听得双泪直下,生命的价值,被他这一段批驳得一塌糊涂。这个还不算数。

“人谓之不死,奚益!”假定人修道修到了长生不死,又有什么用处呢?多活一万年,不过多等了一万年,不亡以待尽。多活一千万年,不过多等一千万年。这个形体的生命,毕竟非究竟,不是真道。所以,“人谓之不死,奚益”,一个人活到长命百岁万岁,活着有什么用呢!

“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他说,你活了一百岁的时候啊,那个心情同小孩的心情完全两样。我们明天的心情同今天的心情,也都两样。所以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们这几个老朋友坐在一起,我就讲,老了就是不行,做事心有余力不足,不耐烦。这个不耐烦,就是体能不够;年轻时愈烦的事情愈有兴趣,格老子,非撞他一下不可,老了撞不动了,就不行了。就是庄子说的“其形化”,形体变化,“其心与之然”,你心理随着体能的影响也变化了。我们现在看花,喝酒跳舞听歌,绝对不是你十九岁听歌跳舞那样;十九岁听歌跳舞啊,管他唱得好不好,反正那么唱跳就对了。老了就不同,中年又不同,今天同明天又不同。所以“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所以,你活长了又有什么用呢?长生不老,修个神仙,又值得几毛钱?这是真正的大悲哀。接着就讲: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那么谈起来人太悲哀了。下面这一段就是禅宗讲的“转语”,庄子讲到这里,自己就转了。他说人生啊,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吗?“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或者是说,只有我自己没有明白,没有悟道,是茫茫然莫名其妙的。“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类中也有人找到生命的本来,并不茫茫然的吗?这样的人才活得有意义啊!因为他找到了生命的真谛。

谁找到了生命的真谛呢?这等于禅宗的一个话头,你去参吧!下面他话头又转了说,有些人认为自己开悟了、找到了,有些人认为懂得真理了;世界上所谓宗教、哲学,各有不同,下面是庄子的批评。

谁是 谁非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

一个人如果跟着自己的心理状态,成立了一个观念,各有立场,各有主观,“而师之”,认为自己这个是对的,是最高明的,然后用自己这个高明的观念,解释一切。譬如每个宗教,每一个哲学家,解释生命的根本,都有各自的理论。乃至于佛法,小乘、大乘,各宗各派,都有各自解释的方法。这些理论都是“随其成心而师之”,是把自己的心理,构成了一个心理情态。拿现在新的哲学观念,就是构成了自家意识思想的形态,再拿自己这个意识形态来判断一切,观感一切。如果认为这样是了不起的真理,认为自己就是大师的话,“谁独旦无师乎?”哪个人心里没有一个老师啊!所以,都看不起别人,因为都自认有高明之处!而且我的高明不传给你呀。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一套真理,有一套理论,认为自己都很高明,悟道了。这一种心理状况,“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他的这个道理啊,不需要另外拿一个逻辑或思辨的方法,来研究替代。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都是你自己心理作用,“而心自取者”。这是观点上面的自取,构成了一套理论,构成了一套哲学。下面一句话,整个的分数给你打零分。“愚者与有焉”,愈笨的人,愈认为自己的理论高明,愈认为自己对。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未成乎心”,假使一个人,心里没有一个主观的观念,没有成心“而有是非”,借用西方哲学的观念,绝对客观地看一切的事物,看一切的现象,庄子就说了一句名言,“今日适越而昔至也”。假定当时庄子这篇文章在楚国写的,在湖北、河南之间,要到南方越国浙江去,就是说,今天动身到越国,不能说今天到,而说从前就来到了。这个讲的是什么话?换句话说,就是你今天去美国,刚刚到了美国下了飞机,人家问你几时来的?你却说我没有动过呀,我从前就来到这里,就是这个话。你说庄子这个说法通不通?“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我一万年前就在这里,没有动过。

后来佛家有位了不起的人物,僧肇法师,是鸠摩罗什法师的弟子,他的名著《肇论》,在中国哲学史上分量最为重要。其中有一篇很权威的论著,叫做《物不迁论》,说明宇宙万有没有迁动。其中的名句:“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旋岚”是大台风的名称,那个风转起来,把山都吹垮了,所以叫旋岚风。“偃岳”,大风来,把阿里山啊,五岳都吹倒了;好像大地震来的时候,把地球都震垮了。僧肇法师说,这个时候,都常静没有动过。

“江河竞注而不流”,他说那个流水,长江黄河的水,昼夜长流,如果你懂了,悟到了物理万变不离其宗的道理的话,这个水没有流动。这篇文章说物不迁,中间的重点也提到,“今日适越而昔至也”的理由和发挥。

后来到了明朝,禅宗憨山大师,他在山上住茅棚好几年。他悟道了,是什么时候悟的呢?有一天打坐起来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江河竞注而不流”,哈,开悟了!禅宗的悟很难懂啦!古人读书都是背的,憨山大师把僧肇法师这些名文,背得很熟,因此在那个时候一启发,开悟了。

“今日适越而昔至也”,现在拿新的物理观念,不作哲学的观念解释,譬如我们今天晚上十点零一分,在台北车站买一张票到高雄,或者快车五个钟头,慢车七个钟头,明天到了高雄。我们可以说,昨夜十点钟上车,今晨到了高雄,可是我们没有动过,还在台北。因为我们在台北上了车,火车在开动,但这个地球在转,在动,转了半天,还是转到原来的地方了,所以没有动过,一切都没有动。我们在地平面上看火车开到了高雄,实际上,地球转得很快,还是在台北那个地位,你永远没有动过。用科学的道理,我们大概可以了解,但他现在提出来“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却产生一个问题,人世间哪个是真理?哪个是“是”?哪个是“非”?哪个对?哪个不对?对与不对,都是人的师心自用。就是说一个人有成见,有主观的观念,自己认为这样对,就是对,都叫做师心自用。有许多同学写报告,写日记给我,写成“私心自用”,写错了,应该是这个“师”。

可是天地间有没有是非的存在呢?这又是一个逻辑观念。也可以说有个是非。这个是非像什么呢?就像你今天开始动,到美国去的时候,实际上,并不是今天动,过去已经到了。这就是说,一切的是非,都是因为空间时间观念而产生的。这是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间时间加上人的情感与思想,而产生的是非观念。至于形而上那个真正的真理,那个是非,就是万象都在动,它始终没有动过。有没有是非的存在?有是非。那个是非是泯除了是非而称做的是非,是看起来没有是非的是非。这个是哲学最高的观点了。因此后面就讲:

真正的是非

“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你懂了这个道理,最高的那个是非,不是师心自用来的,它是泯除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后,所建立的真理。那个真理中间,自然有它的是非,这就是主要的“因果不灭论”。一般那个是非存在,是形而下的是非,不是真正的是非,形而下的是非靠不住,是师心自用的。形而上绝对的那个真理,泯除形而下的是非之外,别有是非;叫做是非善恶也可以,不叫做是非善恶也可以。因此他说“是以”,就是所以,“无有为有”,在那个形而上的本体上,真理方面没有东西,了不可得,就是《逍遥游》的无何有之乡,也就是《齐物论》开头南郭子綦所讲“亡我”;这个时候,无有是空的。但是真的是空吗?宇宙万有怎么来的?真空生的,从真空里头来的,无有变成有,是无中生有。这个宇宙是这样来的,生命也是这样来的。但这不是唯物论那个思想“无有”,那个“无有”是断见。“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真空里头怎么样生出一个妙有呢?我告诉你,就像智慧最高的大禹王那样,他都不能了解。

为什么这里“有神禹”呀?在我们中国的文化史上,大禹王是位大科学家,他的科学是神化,神人的科学。这要研究上古神话史了。大禹王把洪水治下去,历史记载,只晓得九年治好。我们曾提过在道家上占保留的资料,认为大禹王有神通,有各种各样的法术,所以中国上古文化,称大禹王为神禹。他有无比的神通,智慧之高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但是庄子提出来,纵然有大禹王那样的智慧,那样的神通,他都不能了解真空变成妙有,“吾独且奈何哉!”那么叫我们一般人有什么办法懂呢!

这一段引出来什么呢?现在还是庄子文章的波浪、过程,后面有个主题,还摆在那里,那个目标还在前面,并没有搞乱了。等于说,一个主题中间譬喻了长的,譬喻了短的,由天上譬喻到地下,在那里转圈子,可是没有转乱了。我们自己却转乱了,看到他的文章,好像没有逻辑,其实非常有逻辑。他现在讲人世间的智慧,因为了解形而上本体的道,都不透彻,以致产生世界上各家的学说,辩论那个是非。现在接着辩论形而上的学理,所产生各家的是非。

言语是什么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注意啊!怎么说“言非吹”呢?如果翻成是我们讲话不是吹牛,那就不对了。庄子的名词,“吹万不同”,有各种的声音吹出来,实际上庄子开头就在骂人,骂春秋战国以来各家的学说,百家争鸣,都是只懂了一点道理;懂大一点的吹大一点,懂小一点的吹小一点,都在吹,都是吹万不同。同我现在一样,也坐在这里吹;诸位听了,心里也在吹。不过我是吹出来,大家是在心里慢慢吹,吹小声一点,自己听得见。但言语不是吹,不是像大风吹到洞里发出音声一样,言语不是音声。“言者有言”,这个话怎么翻译呢?我们把古书翻成白话,意思就是告诉你,言语的本身,并不是像物理那样只发出音声,因为言语后面有个语意。所以现在世界上,有一门新学问叫“语意学”。言语的本身,每一个音声,都有它包含的内意。因此说言者有言,非吹也,不是那个大风吹声音,乱叫的。

“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每个人所发出来的言语,绝对有一个确定性;但是,每一句话说出来,真有一个逻辑不能变的真理吗?他说,不一定。所以人一天到晚吃饱了饭,无事可做,辩论的事情就多了。你看人讲是非的时候,各说一套理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都没有确定的道理。现在他提出来,语意学的哲学论点。

“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他又推翻了前面讲言语的本身不是吹的说法喔!因为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有它的语意的真实性存在。跟着又说,“果有言邪?”怎么说呢?真的吗?每一句话,都有它语意真实性存在吗?不一定!“其未尝有言邪?”因为每一句话所代表的真实性,说了就说了,都靠不住的。因为言语的本身是个空洞的东西,说过了就没有了,这个里头有个道理的。

“其以为异于鷇音”,我们人呢,尤其是搞逻辑的学者们,自己认为讲出来的这个理论是真理,是绝对的真理。庄子说啊,他听起来像真理,但与蛋壳里鸟叫的声音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两样。

“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个道理,他说你懂不懂?你再来辩论一下,用逻辑来推理一下,还能够再产生一个逻辑吗?或者说,此言语存在的真实性,这个逻辑是到此为止呢?或是最高的真理呢?他岔进来这一段。所以研究《庄子》,没有办法用各家的注解,至少我的本事不够,学问不够。我认为只有拿后代的佛学来解释,比较容易明白,但是对佛学要真正的了解才行。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等于佛学所讲“旋陀罗尼”,就是总持法门。言语音声是个总持法门。佛学名词叫旋陀罗尼,一切咒语都叫旋陀罗尼,所以咒语不能解释。譬如说嗡啊嗡啊嗡啊,念去就是了,娑哈怎么哈去都可以。这个旋陀罗尼是什么道理呢?等于我们中国人看到人时,“嗨!”你就笑了,这个嗨我不一定是叫你啊!可是“嗨”一声,你就懂了,这就是旋陀罗尼。这个音声发出来没有意义,但都懂了。譬如我们对动物有一种音声,一发出来它就懂了,也是旋陀罗尼。音声有它的作用,所以言非吹也。但是这个声音究竟吗?等于一般学密宗的,把念一个咒子当成不得了啦,以为这个‘咒子就是佛法了,这个咒是不传之密。但是佛在因明上告诉你,声是无常。唉!完了,这个咒子又统统推翻了,旋陀罗尼统统都旋开了。庄子也提到声是无常。

“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了解了《庄子》,就了解了声是无常,前面了解了旋陀罗尼,最后又推翻了,声是无常,一切声音说过了就过去,不存在。那么他说这一段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文字言语,只是指导你了解形而上道的,你不可以执著文字言语;如果执著了文字言语,你就糟了。所以他下面说:

道与言语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先提出这两个原则,前提是道无所不在,“恶乎隐”,没有哪个地方是遮起来的,实际上道是普遍存在的,应该任何人都了解,真理是永远不变的,你拿到也是真理,我拿到也是真理。“道恶乎隐”,因为它是天下之公道,没有秘密。为什么世界上的人会说,我这个是正道,他那个是邪道;这个是真道,那个是外道、歪道;为什么有这些是非出来呢?“言恶乎隐而有是非!”他又说,言语说出来,本来就是要你懂嘛,可是人类很可怜,不管中文、日文、英文,哪一种文字语言,都没有办法表达人类的思想,所以人与人之间永远有误会。如果我说,你长得真漂亮,你误会了就会生气,心想这个家伙耻笑我;有时候很亲切的故意骂一句,这个家伙真可恶,可是他听不懂,气得非杀人不可。所以言语没有办法完全表达人类的思想与情感。言语的本身,本来应该是没有保留的使人懂,可是人因为听了言语,反而不懂了,变成有是有非。

世间上有了一个道,于是各家都讲道,下面他骂孔子有孔子的道,墨子有墨子的道,做强盗的也说有道,每一个都说有道,各有各的道,哪个是真道呢?他说:“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这两句话,特别注意。“恶乎”,就是“哪里”,“恶乎往”道到哪里?向哪里去找一个道,道也没有向别的地方去啊!“恶乎往而不存!”它本来就在这里啊!我们看庄子的文章,觉得文句很美,但很难理解,因为他的文字有他的逻辑,有他文字的美感。那么如何懂他这一句话呢?你读了《金刚经》:“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是名如来”就懂了。“道恶乎往而不存”,意思就是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永远在这里,故名如来。如果我们要懂《金刚经》说的这三句话,就拿庄子这一句话解释,也就懂了嘛!道恶乎往而不存呀,对吧!

“言恶乎存而不可”,这个言语在哪里存在呢?刚才说了,佛在因明上说的,声是无常,言语讲过了就没有了,就空了。所以佛经上说如谷响。“恶乎存”,这话说过就过去了嘛。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何必一定要说你的话不对,我的才是真理呢!这个太笨了。但是呢,世界上的是非与真理,尤其对于这个道,哪个不好胜争个真假呢!庄子有两句话,道理说得是最清楚:“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道被遮住了

道,本来是天下的公道,无所不在,到处都存在,无古今,无中外,无来去,无生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但是既然这个道存在,我怎么不能悟道呢?因为“道隐于小成”之故。一般人智慧小,度量又小,心想那个道啊,一定打坐起来,头顶像电灯泡一样放光,或者身上会摇起来,再不然会跳起来,再不然有天眼通,这些都是小成小玩意;小玩意来了,大道反而隐了。道隐于小成,所以你永远不能了解大道。“言隐于荣华”,言语文字本来代表真理,结果呢?大家被言语文字的美遮住,言语文字背后的真理反而找不到了。《金刚经》上的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大家都会背,懂了吗?不懂,让四句偈子蒙住了,被优美的言语文字蒙住了。所以说“言隐于荣华”。因此,庄子骂人说: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故有儒墨之是非”,因此啊,乱七八糟,世界上有那么多学术讲这个道,儒家有孔子的道,墨家有墨子的道,诸子百家各有各的道,争来争去。“以是其所非”,以我主观的是,看你一切都是非。“而非其所是”,推翻了你一切的不是,成立我主观的对。把你们一切都批驳完了,只有我的才对。“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他说你真想搞清楚,究竟哪个对,哪个不对,哪个真正是道,哪个不是道,最好你先把道弄明白,明心见性,开悟了,那时你才会真正懂得什么是道了。

《齐物论》全篇的系统,是根据第一篇《逍遥游》来的,然后讲到宇宙万有的现象不齐,不齐中间,是不是真正有一个绝对的、万物归一平等的齐物?庄子首先提出来一个观念,虽没有明显的讲,但是说,如罘有人想要求证,先要做到亡我的境界。然后提出来说万物之所以永远不齐,因为那是道所呈现的现象与作用,是属于形而下的。关于这一点,他用物理世界的气和风作说明,风是气的一个现象,气一吹就是风,但所接触到各种空穴,发出声音的这些现象不同。因此在同一个风的作用之下,发出来风的声音,有百千万亿不同的变化。这个说明我们人的心理状况、思想观念,也与这个道理一样。这中间还有个道理,怒者其谁?“咸其自取”,一切都是每一个人自己在捣鬼。等于佛学《楞严经》所讲:“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后面接着就讲,每一个人,因为自我的观点不同,所以理解不同,言论不同。所以在春秋战国的时候,诸子的学说,百家争鸣,讨论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道体,有各种的是非对错。墨家和儒家,当时这两个大家争得很厉害,因此有他们的是非,每一个人都站在自己的观点,看人家都是错的。所以要想摒除一切是非,庄子说唯有一个办法,就是真正能够明道,才能够摒除了万有的不齐,而归于齐一的道体。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第一句话,“物无非彼”,如果照文字来翻,“物”,就是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啊,没有哪一样不是它。这个话,你说他讲的什么?第二句:“物无非是”,这一样东西,没有哪一样不是的。如果这两句话这样翻译的话,我们用古文的四个字来批判:不知所云,不知你讲些什么。实际上庄子是南方楚国文学,他在古文的写作技巧上,文艺造诣是相当高的。年轻同学们要注意!高在什么地方?一种自然科学的东西,或者一种纯理论,纯逻辑的东西,要变成文学化是非常困难的。例如我们现在学校里念的课本,假使物理学化学、电机机械学,要把它文学化,怎么变?除非这个人的头脑,比较科学,比较机械,这一方面容易接近才行。如果这个小孩的个性是喜欢文学的,对于数学一类的东西,没有办法接近,这就是我们现在学问的新名词,要研究儿童的“性向”;就是个性的趋向。其实这些现代的科学、科技的东西,要变成文学化,并不是很困难。过去我们也曾经试过,有几位同学,大学毕业到中学去教课,我也要求他做到这样,结果他做得很成功,用文学的境界,讲一首诗啊,或讲一首词呀,然后进入了一个化学公式里。不过他也很痛苦,他说这个工作很难;可是在教育上,他真成功了,使差不多百分之八九十的学生,都有高度的兴趣,对于科学的理解,更深刻了。所以,这不是做不到的。

是非对错

现在庄子的文章,是讲一个纯逻辑的问题,“物无非彼”,就是说每一样的物质,每一样东西,各有它单独的存在特性;水就是水,水不是火,火就是火,火不是风。换句话说,我们看到万物,认定这个叫灯光,这个叫黑板,那也就是佛学的唯识法相学所讲,是我们心里的观念,一切都是依他而起。因为有外境界一个现象,我们心里就产生了一个东西,有了一个观念。所以第二句话说:“物无非是”,没有哪一样东西不属于我。属于我的什么?心,一切都唯心,这是最高处形而上心物一元的道理。但是形而下呢?物就是物,物质就是物质,心灵就是心灵,两个分开。可是归根究底是一个。所以说,“物无非彼”,每一个东西,都有它单独各自存在的一个现象,不是它自己的自性。每个东西它无自性,是撮合拢来的。第二句话,“物无非是”,是个什么呢?一切是我们自己的观念,是唯心所生,不是唯物。

“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人受到外物的影响,跟着外物的环境转,只在物理上去追求形而上这个道体,那是永远找不到的。对形而上这个道体的研究,所谓修道,或者求证,不像自然科学是求证于外物,而是必须回转来,向内追求自己。我们想要知道的这个道是个什么,必须要回转来自知,才能找到这个东西。所以说,“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从外面找不到,要从自己内心找才能知道。

“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它,因为我自己主观观念认定了,这个事就定出来了。譬如手表,因为人类的发明,由外文翻译成中文,就叫“手表”,假使一开始就把这个东西叫成水桶,我们现在的手表就叫水桶了。“彼出于是”,那些是我们人类自己知识认定的。但是我们的主观认定是哪里来的呢?依他而起,“是亦因彼”,所以我们主观认定这个就是这样,它就是这样了,这就是依他而起,依外在的物质环境而起。

这些道理,我们听起来蛮简单,但是今天世界有唯物思想与唯心思想在战争。唯心思想,好像被唯物思想打垮了,在新的唯心哲学方面,这个时代是交白卷,几乎站不住的。但是,我们回转来找自己的文化,在《庄子》的里头,已经很明显讲到心物一元,他论辩的道理,认为都是个人主观、意识形态所形成的。所以唯物思想的人,喜欢用一个名称—“意识形态”,批驳了别人。但是你的思想,你的观念,你的是非,庄子说,都是你的意识形态形成的。别人往往被他盖住了。实际上,他讲别人那个是意识形态,他自己也是一个意识形态;也就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而来的。现在庄子又批评下去。

生死 死生

“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这一段完全是逻辑的论辩。庄子为什么写这一段文章?在战国时代,我们文化里有名理之学,就是我们现在西方翻译过来的逻辑、论辩。逻辑的东西是怎么发生的呢?我们必须要有一个简单的了解。人类世界最初的文化,都是宗教来的,艺术也好,其他各方面都是。因为人生下来都是哲学家,每一个人都怀疑过自己怎么生下来的?天地间第一个人是怎么来的?我的生命在没有出生以前又是怎么样?我死了以后到哪里去?这些问题,任何一个人都想过的。不只我们如此,一切众生,据我想,同样的观念连动物也可能迷糊过,也会想过的,这一点我们不敢下断语,因为我们不是动物,又怎么知道动物有没有思想?这就是论辩的问题。

所以,世界上的一切学问是宗教来的,后来演变成哲学。因为宗教有些问题,是直接的权威性,只要相信就行了。可是人类的智慧是不肯满足的,你叫我信,可以!你告诉我理由才行,至少把门打开给我看看。但人类的宗教,素来是把大门关着的,到此止步,不要多问。哲学家不干,就要在门外敲一个洞看看,究竟里头生命来源怎么样?所以哲学后来就产生了本体论,就是宇宙生命的来源。这个学说几千年前,在希腊、埃及、印度,同时存在,大体上分为两派,一派是唯物之说,几千年来跟另一派唯心之说争论。唯物的理论,认为宇宙最初只是一个元素,是水;有些认为宇宙开始是风;有些认为是地、水、火、风。我们上古也有说法,认为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搞了半天,这一种哲学就对形而上道产生了唯物的论定。

后来人的知识愈来愈开放,哲学家认为不够,你怎么可以认定呢?宇宙到底是什么做的?不管宇宙是上帝造的,或者不是上帝造的,你怎么晓得啊?因为你有智慧,这是由你的思想来的,但先请问一下,我们的思想靠得住靠不住?思想的本身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先要辩论一下了。所以啊,论理学就产生了。这个有关智慧的本身,就产生了所谓知识论。但是,知识的本身是不是靠得住?如果靠不住,你用知识认定的事就可能是错的。如果你的工具是思想来的,那么你这个思想就必须要研究研究了,要论辩清楚了;所以由知识论慢慢演变成逻辑的方法。

在印度,古代的逻辑叫因明,佛学里头有,所以学佛的第一就要学会因明。大乘菩萨道如果不懂因明,就不能学菩萨道。因此世界上的学问又有两派了,一派认为印度佛学的因明,是受了希腊的逻辑影响而产生的;另一派的说法相反,认为希腊的逻辑哲学家,是受了印度因明的影响而产生的。这个里头又是逻辑了,永远在论辩、在考据,到现在也无法弄个清楚。

在战国的时候,西方哲学发展产生了两派,一派是知识论,学问到了就行;一派认为只靠知识的理想,没有实证求证是靠不住的,非实证不可。实证的这一派就叫经验论。我们了解了西方,再看自己文化《庄子》这一段,与西方的论辩一样,只不过,我们的文化喜欢简化、简单罢了。

《庄子》这里提出来一句话,“彼是方生之说也”。“彼”就是上面我们所讲的代表一切外面境界的万物,“是”就是我认定的,主观的,不管是我们的主观认定,或者是因外物,依他而起所产生我们的思想,都属于方生之说。这是庄子提的一个名词,用文字讲就是刚刚生起。所谓是非、心物,都不是外物的关系,用禅宗的观念来讲,就是一念之所生;观念产生就是方生之说。但是他下面马上推翻了自己,“虽然”如此,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一个东西刚刚生下来,就没有了,就死亡了。

所以,一般人讲修道,尤其讲禅宗说了生脱死,现在看了庄子的话,很可以了然。庄子认为,当我们刚刚生下来的第一天,不叫做存在,因为第一天过了,第一天的生命就完了;第二天是第二天的生命,所以方生就方死。这个生死是两头的现象,那个能生能死的,不是在生死上面,这两头都是现象而已,不相干的。等于晚上刚刚在黑夜,是明天的开始,刚刚天亮是夜里的开始,这是个逻辑思想的问题。所以,我们自己是被现象骗了,认为天亮了叫做白天,夜里睡着了叫做夜里。生命的存在也一样是方生方死;当一个东西刚刚生下来,就是死亡的开始,我们认为它是死亡的时候,却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庄子的文章,没有落在一边的,刚刚讲了方生方死,接着就讲“方死方生”,两头都说完了,如珠子走盘,不着边际。

接着又讲到人的观念问题,“方可方不可”。当我们认为这一件事情可以的时候,讲了“可以”,这一句话已经没有了,过去了,方可方不可。当你主观肯定的时候,它本身这一念已经否定了。“方不可方可”,你认为否定了,你只是产生了另一个新的观念,另一个肯定而已。所以,没有真的所谓主观、客观。所有天下的是非,因为我主观认定“是”,所以产生不同于我的看法的,叫做“非”,“因是因非”。那么,我们的对是哪里来的呢?相对的,因为觉得别人不对,所以认为我的对,这还是自我的一念主观来的。所以是非、善恶、因缘,都互为因果,都靠不住。

我们看了这一段,留下一个问题,在庄子的时代,印度的佛学绝对没有过来,几百年后印度佛学传来,才有缘生之说。印度佛学也是走一样.的路线,万物不自生,不是自己来的,生命不是自生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他生,不是主宰能够造得出来;也不共生。所以,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无因生,也不是没有原因来的,是名为“缘生”,一切的因缘所生。这个观念就是佛学的中观,与当时庄子有相通之处,方生之说,也就是缘生性空的道理。

圣人如何 如何得道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进一步,他又否定了一切,这就是庄子的逻辑。所以说圣人,得道的人,不由自主的不作后天的主张;而是很自然的照之于天。这个天代表形而上的道,以天体天道自然一照。但是,虽然认为自己现在是非都不动,也不管对,也不管不对,也不落空,也不落有,已经得道了;你当心!庄子说“亦因是也”,如果认为你这个就是道,仍然是一个主观,仍然是你自己认定的。“是亦彼也”,你这个主观的认定,还是属于依他而起。这个彼是外界,因为外界认为你的不对,我才对。“彼亦是也”,他的对,也是因为你的不对他才对。所以,客观主观是相对的。

我们经常听人讲:“我很客观的告诉你”,你说这话已经是主观了,自以为是客观,这就是主观,“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所以庄子说,“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所以世界上的思想、观念,各人有各人一套对错。“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究竟哪个是真正的对呢?哪一个又是真正的不对呢?下面一段,是他批评当时的学术思想。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偶就是相对。他说真正的道,不是相对而是绝对。既不是空也不是有;既不是是也不是非;既不是恶也不是善。离开了一切的相对以后,可以说得到了“道枢”,就是把握了道的那个中心枢纽了;如果认为这就是得了中观,那就落偏了。换句话说,用庄子的道理来讲,这不过是个道枢,一个机器的中心点而已。不过呢,得了这个道枢有个好处,“枢始得其环中”。环就是一个圆圈,圆的中心点,环中就是枢。

等于好几年以前,大家玩的那个“呼拉圈”,人站在中间做一个枢点,摇动那个圈子。这个宇宙也就是这样,生命、万物都是无始无终像一个圆圏,不过圆圈有个中心点,你要把握。把握到这个中心点时,出世入世可以“以应无穷”,因为无始无终。无穷的观念不要搞错了,我们一看到无穷,觉得无量无边,在观念上一定会尽量的扩大,却忘记了边际正在这里呢!所以,无穷也是无开始,不要忘记了,这个起点就是无始无终。所以庄子的文章说得很妙,“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我们晓得学佛的拿念珠,是一百零八颗,而道家是一个连环圈,木头做的,两个圈圈连环套在一起,拿在手里玩来玩去的,这个东西就是环中。过去在大陆看到很多道士,手上喜欢带一个风藤,天然的植物,两个圈圈长在一起,是否雕刻的,搞不清楚。《封神榜》中就叫做乾坤圈,这个东西就是环中作用。其实,人体也是这么两个环中,这个上半圈(胸部〉是一圈,下半圈(腹部〉这里也是一圏。

所以有些人传道,给人那么一点,嗯!道在那里,对其中宫,守其环中,即是道也。有没有道理呢?是有它的道理,密宗也用这个地方。现在我这样说出来,是因为我认为它无所谓,不是什么秘密,这只是小孩子玩意,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在道家和密宗却认为不得了的。我素来喜欢公开的提,因为这不是道,充其量只是用这么一个方法,使你能够向这个方向钻而已。中宫是什么东西呢?这里头是胃,有两根神经就是了。这有什么道理呢?他是要我们做到心物相忘,人能够真正修养到心物相忘,外境与自我都相忘,才可以归到那个环中的境界。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这就讲到了学术观念,也等于人生的观念,包括政治哲学,社会哲学,经济哲学,一切都在内。一切的观念理论,就是我们中国最高哲学的两句老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理说不到底。”庄子的文字,就是“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都是无穷无尽。

“故曰莫若以明。”所以说最好是明道,明道了以后,是非皆明。因此古人有两句诗:“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不三宿空桑,是佛教的戒律,出家人修头陀行,不住庙子,一天到晚在外面行走,房子里面都不住,夜里打坐,就在桑树底下一坐。在同一棵桑树底下不能坐上三个晚上,因为再多坐下去,会对这棵树木有感情,会留情了;修行人要离开一切情,抛弃了一切的欲望,使自己对于生命不会有拖累,所谓:“离情弃欲,所以绝累也。”所以这两句话就与庄子的观念有相同之处,离情弃欲,抛弃了是非、空有等等的观念,才可以明这个道。

天地万物一匹马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这是庄子的两句名言,后来的人,因这两句话悟道的也很多。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一段文章在中国文化思想上,文学、哲学上,几千年来分量都很重。实际上是庄子文章的写法,文字上看起来很啰嗦,翻来覆去的。学文学的同学,能不能简化呢?当然可以。

说到简化,就要提到宋代主持修唐史的欧阳修,当时在他旁边帮忙的,都是翰林大学士,学问好得很。既然明天就要开始修史工作,今天大家放假,出去郊游郊游吧!郊游的时候,正好一匹马发疯了乱跑,咬断了缰绳冲过来,路上正有一条狗,疯马一脚就把狗踏死了。欧阳修要大家把这一幕记下来,实际上,他这个主编是在考这几位编辑。结果有一个人写了二十多字,说马发疯了,把绳子咬断了,跑过来把狗就踏死了。有一个很节省写了十几个字,历史上都有记载。欧阳修叹气说,照诸公这样写文章呀,一部唐史,不知道要多大一个房子来堆啊!大家问他该如何写,他说:“马逸毙犬于途”,六个字就完了。欧阳修这六个字,现在年轻人一定很不满意,可是懂得古文一读,这个意思就懂了。马逸,就是马乱跑,马一乱跑,毙犬于途,就说清楚了。所以呀,一部几百年的历史,堆在案头也就那么一小本。古人写历史,是很困难的,我们几千年历史,如果照现在白话文来写,那实在不得了。但是照庄子的文章来写,也不得了,喻指又非指,非指又喻指,喻马又非马,非马又喻马的,搞了半天,究竟你指马呢?还是马指你?搞不清楚。也有人专门讨论,对于这个“喻指非指”,我就看了很多文章了,而且现代学者也讨论,认为这个指不是指头的指,是宗旨的旨,以指喻“旨”,还引经据典。因为现在写论文就是这个办法,苏格拉底怎么说的,孔子怎么说的,某一本书怎么说的,反正有关指头的,看到书上一根半根指头,通通把它抄上去,然后引证我看了些什么书,好像学问很渊博。实际上,你自己的意思呢?我没有意思;结论呢?留给别人去作吧!现在很多文章,都学成这样。

庄子这个“指”很简单,就是指头,这一段讲什么呢?讲逻辑,讲论辩。有关论辩,我们晓得一定有五样东西,以因明来讲,有所谓宗、因、喻,另加上正合、反合。以指喻指这个“喻”是比喻,印度因明非常注重比喻,西方逻辑并不讲。由于人类语言文字,无法真正表达人的思想、意识形态,故而用比喻。比如说我会绘画,要把我的意识画出来,那个画已经不是你的意识,而是三四层以后的意识了。为了要表达人类的意识,所以佛学因明的逻辑,非常注重譬喻。那么世界上善于用譬喻的是什么人呢?所有宗教的教主,都很会用譬喻。最善于用譬喻的是释迦牟尼佛;其次是基督教的《圣经》里头,很多都是用譬喻。为什么宗教的教主会喜欢用譬喻?因为最高形而上的道理,很难讲出来,只好讲一个譬喻。所以,我们假使问某人长得如何?听到回答说那个家伙的脸像马一样,我们就一笑,反正就是脸长了,这就是譬喻。人们经常喜欢用譬喻,所以,譬喻在论辩上,是表达情识最好的方法。庄子当时的一般名理学家,像惠子、公孙龙他们这些喜欢论辩的人,都提出来说,庄子的这个譬喻不好,这叫做“引喻失义”,你用了譬喻以后,反而使人家不懂真正的意义。

我经常讲诸葛亮的《出师表》,年轻同学都念过,其中有一句就是劝他的皇帝阿斗,不可引喻失义。我们看了诸葛亮这篇文章,就了解刘备的儿子阿斗,他是非常聪明,很会论辩的;做错了事,他会盖得很好。换句话说,很会乱盖。因为他父亲当年交待他,把诸葛亮当干爹看,所以在《出师表》中诸葛亮教训阿斗,说他经常引喻失义,所用的譬喻丧失了真正的意义。

现在庄子这一句话,“以指喻指之非指”,有点引喻失义。但他并不是用指头来作比方,这个不是指头的道理。所以后来的禅宗大师及《楞严经》上的翻译,也用“指”,是“以指指月”,比庄子用得高明。禅宗后来有?部书,叫《指月录》,以指头指月亮,叫你看月,不是看指头,不要把指头当月亮。现在研究禅学的人非常多,都是抓住了指头当月亮的;拿庄子的话来批评,“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如果你研究禅宗公案而讲禅的话,不如你绝口不谈禅,或者还可进入禅。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庄子的名言,很多人因之而悟道,庄子这句话是表达心物一元的道理。这个心物一元,既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但也可以说是纯粹唯心,不过这个纯粹的唯心,并不是西方唯心论的唯心。

庄子为什么那么用譬喻呢?因为当时一般讲逻辑论辩学的这些人,惯用一些譬喻,所以他拿来批判一番,影响后世很大。佛法到了中国之后,产生了大乘佛学,唐代的时候,共有十宗。唐朝武则天时代,华严宗鼎盛,第三代祖师叫贤首大师,法名法藏。他有一篇影响中国哲学思想的著名文章,就是《金师子章》。贤首大师当时,在宫廷里上课,宫廷的前面,摆了一个金狮子,他就用这个狮子来比方。贤首大师用金狮子,说“天地一指,万物一狮子”。这个宇宙万物等于一个狮子一样,狮子全身,有头有尾有脚,有无数的毛,每一根毛都代表了这个狮子,但是每一根毛,也都不是这个狮子,牙齿也是一样,说明华严境界十玄门,所谓“帝网重重无尽”的道理。这同庄子以马做譬喻的观念,是一样的。

所以庄子的归纳,“天地一指也”,这个天地是一指,不是这个指头,而是这个指头所指的。“万物一马也”,宇宙万物,不过是一匹马一样。不是这一匹马,是同这个马的作用一样,这是譬喻。因此,明朝的憨山大师,有两句有名的诗:“身世蜩双翼,乾坤马一毛。”这个观念,也是从庄子的“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来的。下面接着庄子由逻辑的道理,继续批判是非观念。

最终的一同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橘怪,道通为一。

他说是非观念使我们产生认定,认定应该或不应该,“可乎可,不可乎不可”。这个可以不可以,都是我们的主观来的;是我们的念头认为可以就可以,不可以就不可以。宇宙间没有离开心以外的是非观念。他的结论告诉我们,“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我们要想成这个道,想返回到形而上道里头,只有实行。这里我们看到庄子讲实验,偏重于经验论,只有真正行道才能成道,要到达形而上道不是靠空洞理论,如果拿论辩思想来当作道,那就完全错了。等于现在讲道讲佛学,都变成一种思想学问,那就不对了。“物谓之而然”,宇宙万物我们认定对就对了,不对就不对。认定这个东西叫什么,就叫什么,一切都是唯心作用。所以形而上的道,“行之而成”,是要修行才做得到;形而下的万物是人为的,认为怎么样就怎么样,就是“物谓之而然”。下面庄子的文章,波澜汹涌。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他说“恶乎然”?怎么样才叫对了呢?“然于然”,你的观念认为对了,它就对了,还是唯心作用;用白话翻过来很简单,给庄子一写啊,我们就眼花缭乱。“恶乎不然?”怎么样认为不对呢?“不然于不然。”这个不然是你的观念认为不对就不对。虽然那么讲,你不要被庄子的文字骗了,他上面来一个花样,像我们打拳一样,花拳绣腿,东一拳西一拳,实际上,他一到中心就杀出来了。作文章就是这样,“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都不相干。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天地万物都有它的所以然,既然宇宙万物形成了,电就是电,成了电灯它发亮了;它通过了发声的地方,成了录音机、收音机了。“物固有所然”,物体都有它所以然的特别性能;“物固有所可”。所以万物,都有它应该的本位和立场。

在现象界来讲,当形而上道形成了万物后,各有各的性质,水跟火两个就不同,两个都是物,但水火不能相容的。“物固有所可”,水有水的用处,火有火的用处,形而下是这样。但是从形而上来讲,“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归到道体呢,水火都变成原来那个能量,只是一个能量,因此它说明一个道理: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桅橘怪,道通为一。”所以啊,由于这个形而下、形而上的道理不同,在这里产生一个现象。在现象上来讲,“莛”是茅草的一个杆杆,等于是扫帚头上一枝茅草杆。莛这个茅草很细,很脆弱,很轻微;“楹”是一根大柱头,大殿里头那个大柱头,大木头,很粗很大,很贵重。这是两个相反的东西。“厉与西施”,“厉”是一个非常丑的丑八怪;“西施”是古代第一美人,最漂亮,也是两个相反。至于人的现状、个性、心理等都不同,他只讲了四大类:“恢”,是胸襟豁达,很宽大,什么事情都不在乎;“桅”,胸襟很狭小;“橘”,很奸巧;“怪”,很怪异。这四种是外在的现状,各有各的不同。这一个道理是什么?就是说“物固有所然”,丑的是丑的,漂亮是漂亮,细的是细的,粗的是粗的,胸襟大的就是大,窄的就是窄的,奸巧就是奸巧,古里古怪的就是古怪的,各个不同,现象不同,作用也不同,就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

但是,“道通为一”,形而上讲起来是一个东西。譬如一个人,好看的与不好看的,死了以后都变成白骨,白骨变成灰,漂亮与不漂亮都一样,都是空,那个是“一”;茅草杆同大柱头,化成了灰也是一样,这也是“一”。所以恢、桅、橘、怪,到了最后,还是“道通为一”。在这个里头,又产生形而上、形而下的道理。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这也就是物理的道理。一个东西分化了的时候,也就是成功的时候。譬如稻子割下来,加工磨成粉,分化开了,可以分做成很多好吃的东西,“其分也成也”,分散开就是另外一个生命的开始。等于夫妻结婚,生了十几个孩子,这两个人的分化成了一个大家庭。但是,“其成也毁也”,就是“方生方死”之死。当成功的时候,也就是开始毁坏的时候。譬如这个房子,当我们盖成功开幕的时候,这一天已经开始在毁坏了,慢慢的坏,这个房子总归要坏。所以结论是“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天地万物,没有哪个叫做成功,没有哪一个永远存在的,也没有永远毁坏的。空久了以后,自然会形成有。这个形成的有,加上许多因缘的构合,自然会有,是自然的有,最后还是归到一。下面接着,有一个中国文化重要的问题来了。

平凡的髙智慧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我们晓得几千年来,中国儒家的文化思想占了最重要的一环。而儒家的文化,到了宋朝以后,所谓《四书》里头的《大学》《中庸》,大家都知道,个个都会背。像我们当年读书,小孩子是非背不可,不背就要打手心,那手心打起来很肿的,就像熟螃蟹的盖子那么红肿,很可怜。关于《中庸》,有大学者提出考据的意见,认为子思的时代比庄子还后一点。子思的思想是根据庄子的思想来的,所以著《中庸》;因为《中庸》之庸字,是庄子这里先提出来,据说如此。这个考据学问很难了,几千年以后的人,考据几千年以前的事,如说这个资料绝对准确,我不大相信。现在根据一点古董,根据一点死人的骨头,就断定几千年以前的人是这个样子,那个样子,我只能说,“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者为之是也,非者为之非也”,就是引用庄子的话,很难说。

不过,他这里是提到庸的作用,讲天地间的事情,从形而上道体上讲,没有成败是非善恶。而形而下万有的现象是不齐的,形而上是齐的,“复通为一”。“唯达者”,只有真正得了道,通道的人,“知通为一”,归到形而上是一体的;这个一也不是一,而是绝对的。所以得了道的人,“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始终是不用。因此有许多人学了庄子,都学坏了。过去几十年前,我看了老一辈的朋友,年龄都比我大几十岁,学问很好,一辈子喝喝酒,悠哉游哉。他上通天文又下知地理,问他世界那么乱,你为什么不出来做一番事?他说你不晓得,我是学庄子的,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我年轻时,经常跟这些老朋友们开玩笑,我叫他们的外号,就是《水浒传》上那个智多星,吴(无)用。

所谓“为是不用而寓诸庸”,这就是《中庸》的庸。这个庸也就是“用”的意思。庄子的“庸也者,用也”,又是用,这怎么解释?这是古文,是很难解释。如我们把《庄子》内七篇全部搞通了,其实他并不主张完全不用世,虽然还是在用,用而恰当,用而适可。他下面就有“庸”字的解释。所以不管《大学》《中庸》,其实庸字都来源于《庄子》。只能说那个时代是变乱到极点,那个时代的思想都有些相通之处。处乱世人容易变成乡愿,逃避现实;人虽逃不开现实,怕现实,只有想办法,善于用现实。用得好,就是庄子这里所讲的“用”;用得不好,就变成乡愿了。

乡愿是孔子说的,他最看不起乡愿作风,这些人表面上看起来,做人处处都对,有道德,又不得罪人,处处都好。问他同意不同意?不反对。问他反对不反对?我也……是这个样子啦!是不是这样?差不多,大概吧!究竟怎么样,好嘛好嘛!这个就是乡愿的态度。所以孔子说“乡愿者,德之贼也”。但是庄子所讲的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只有通了道的人,才得这个庸,中庸之庸的作用。为什么呢?他自己这里有话解释,“适得而几矣”。得到了这个,也就是上面所讲,“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圆的中心是直的,直道而行,不是走弯曲路。“适得”,得到了这个道理。“而几矣”,几者,是差不多了。这一段是关于逻辑的论辩,讲到是非成败。

“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什么叫“不用而寓诸庸”呢?庸不是马虎,不是差不多,而是得其环中,恰到好处。换句话说,庸也不是后世所讲的庸庸碌碌,叫笨人为庸人的庸。高度的智慧,高到了极点,但是看起来很平凡,这个才是庸的道理,得其环中之应用。一个国家的领袖,只要指头在那里一按,原子弹就出来了,地球就可以毁掉了多少,只要那么一点,最困难的一点,你懂了这个以后,“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这个机关在这里,高度的智慧,用起来是极简单,极容易。但是中间包含的是智慧,全部的智慧,最高的智慧。那么,当我们有了这个道,最后在用的时候,不觉得是道,也不觉得自己是智慧,而是很平凡的用。下面他拿道的用,说明一般人的用。

暮四朝三不习惯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曰:狙公赋芋,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这一段是骂世人的,也是最高明的警告世人。刚才讲到庸,我们人就不晓得用这个庸,自以为聪明的人,都喜欢乱玩弄自己的聪明,所以聪明反被聪明误。笨人吃亏在哪里啊?不晓得玩弄自己的笨,所以更笨。聪明的人玩弄自己的聪明,所以也笨。那么这些人为什么笨?“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都是把自己的精神和聪明,向一点上钻。这个一,不是道复通为一的一啊!不要搞错了,那是向牛角尖那一点上钻。“而不知其同也”,而不晓得向大同方面钻。这些人叫什么?就叫朝三暮四。中国文化经常骂人朝三暮四,就是出于《庄子》。什么叫朝三暮四呢?

从前有一个狙公,就是养猴子的老头,动物园的园长,他养了好多猴子。那些猴子喜欢吃板栗,养猴子的老头,本来早晨喂四个,晚上只喂它们三个。有一天这个老头子忽然好玩,对那些猴了讲,明天开始,早晨喂你三个,晚上喂你四个。哗!全体猴子吵了起来,这个不行,受不了,会饿。他说,不要吵,不要吵,还是照旧早晨喂四个,晚上喂三个。猴子于是乖乖的说好,这样可以。

这里庄子骂世界上的人,都是像这一批被高明的人玩弄的猴子、反正是七个板栗给你吃就是了,时间安排的不同,位子安排的不同,你不晓得有多高兴!骂你一声混蛋,你就气得要命;喊你声老太爷,您好您好,对不起,您天下第一,万岁,你就高兴了。实际上啊,都是被人家玩弄。这就是朝三暮四.暮四朝三的道理。所以他最后的一句结论,“名实未亏”,等于这个喂猴子的老头一样,板栗一天还是喂了七个.并没有变,只把观念变、变,大家就受不了啦。你不要看这是个故事啊!这就是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什么哲学都在里面。所以政治上的道理也样,一个时代转变,当政策要转变时,领导政治的人很困难,明明新办法对人民社会有利,开始老百姓绝对反对,因为不习惯。要叫人改变坏习惯,他也会觉得不习惯。所以,我们读了历史,非常感叹!

历史上有几桩事,都是“民曰不便”,老百姓不方便,闹起来造反。实际上闹了半天,照样改变了,就是狙公赋芊。我当年在四川,知道重庆要修马路的一个故事,古代都是石头路,下了雨,路上两边都是泥巴,房子屋檐很低。但重庆当时也像成都有地方势力,有所谓五老七贤,是从清朝到民国的,地位高,名声大,学问好,社会力量很大,财产很多。修什么马路?他们走路很舒服啊,坐坐轿子,有黄包车,为什么拆房子,修那么宽的路?马路给马走的,同我什么相干?结果有一位先生,此人后来在台湾这里过世的,后人叫他军阀,他真有办法。有一天,他就请五老七贤来赴盛大的宴会,有鸦片可吸,有赌可玩,菜很好又很恭敬,一边请吃饭,一边派他的部队,拆了那些人的房子。等他们吃完饭回去,房子也拆了,马路也修了。后来四川的朋友告诉我,瞎子讲,唉呀!真好,某伯伯修了这样宽的路,现在走路都不要手棍了。所以由这个故事看到,天下事有时要改变很难,有时必须违反大众的意思,坚持正确的政策,要有这个担当,要大众体谅那是为了长远的公利;也有的时候,在执法上和自己的私欲冲突,那只好忍痛牺牲,这也是难能可贵的。

一个时代一个环境,譬如这个环境,我们坐的位置这样布置,假使下一次来,位置改变了,许多人一定觉得“民曰不便”。我当时坐的那个地方蛮好,怎么弄到这里!所以啊,不能动。其实都是心理作用,所以社会上很多的事情,不但是政治社会如此,家庭也如此。你那个孩子习惯了不用功,以后你想叫他改变得用功一点,“民曰不便”,他也不给你用功的,都是同样的道理。所以这个故事,所包含的哲学意义,对于人生的实用,有太多的道理。你不要当成一个笑话听过去,那样就辜负了庄子,很可惜。

懂得调和的人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形而上的道无是亦无非,无善亦无恶;形而下有是非,有善恶。那么得道的圣人处形而下道,人与人之间,怎么处呢?一个字“和”之以是非,是非善恶要调和。这个“和”就是中庸的“庸”。所以有人提出来,《中庸》是根据《庄子》来的。《中庸》又提到中和这个“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所以得道的圣人,晓得形而下有是非,而且愈来愈尖锐,所以只有调和它,把是非中和了。能中和了,在形而下的人道,就好多了。

但是,还要进一步“而休乎天钧”。这是庄子的名词。天就是代表形而上道;钧就是平衡;像天地一样的公平。这样的公平怎么调和?这就是智慧之学。依我们看,天地并不公平;天地为什么在我们要热时,偏要冷起来!当我们要冷时,偏要热起来?很不公平啊!怎么叫做天地一样的公平呢?有了白天给你闹,还有夜里给你休息呢!这又是很公平了。这个中间的调和,要参透天地之间的造化,而休乎天钧,庄子说这叫做“两行”。

这个两行的道理,拿我们现在的观念,庄子是主张双轨的。有许多东西,都是走双轨的路线;但双轨的路线,往往发生矛盾,发生争斗。实际上,两行的道理,不是双轨,也就是《中庸》讲的一句话,“道并行而不悖”,道并行而不相违背的意思。

讲到这里,我们不要被庄子的文章迷住了,说了半天,现在还是由逻辑讲起。古人各说自己一番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然后批评了每一个人所用的逻辑方法,都是由主观形成的,天地间没有真正的是非,形上、形下都讲遍了。庄子的文章啊,等于我们去看一个喷水池,万花筒喷出来的水,被灯光一照,五光十色,水池里头波浪起伏,就是这么一个画面。你不要被他骗住了,我们还是要看水,不要看那个现象,看现象已经上了庄子的当。他现在始终讲一个东西,形而上的道,还没有讲到中心,还在转。下面他又提到道的影子了。

宇宙万有开始前后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对当时的那些学者,有关道的研究,形而上与形而下之辩论,庄子提出来,“古之人”,中国的上古文化,早就有人懂得形而上的道。“其知”,他的智慧“有所至矣”,高到了极点。“恶乎至?”他高到什么程度?“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有人认为,宇宙万有,“尽矣,不可以加矣。”在万物没有开始以前,没有世界,没有天地,没有月亮,也没有地球,一切都没有的那个时候,是形而上的道体,认为这个到了家了。中国文化后来就叫做无极,在佛家就是空,古人早已经知道形而上的道体是空,是无极。庄子又提到,中国上古的老祖宗,能够晓得形而上道是空的,我们宇宙万有生命,是由真空所变的妙有来的。怎么变?这是个大问题了。那么庄子又讲:

“其次以为有物矣”,等而下之有了万物,我们老祖宗们,也晓得宇宙万物有东西开始。现在我们站在庄子学问的立场,庄子这一段的观念,可以作为世界上哲学的评论;就是说,上古的人,已经晓得万物没有开始以前是空的。那个空的东西,可以叫它是唯心,或者是心物一元。再其次呢,有一些人,晓得万物开始以后,物质的力量很大,物理的作用很大。或者先有水,由液体变成热能;或者由气体变成风;或者地水火风,金木水火土,一起开始运动,是由物在变化。但是,这个物质一变出来,形成这个世界以后,“未始有封也”,并没有界限。中国政治哲学思想,社会学思想,经济学思想,都提到这个,这个根根。庄子这里提过,孔子也提过,譬如这个地球形成以前,拿社会观念讲,没有什么叫做财产制度的观念。这个财产制度,也不能说这个是私有,那个是公有,这些观念都没有。等于一个人到荒岛上去开荒,未始有封也,没有说这个界限属于你的我的。到了人类人口慢慢多了,生活的需要,引起人的私心来了,我有我的范围,你有你的范围,有了界限,有了封界。最早的时候,人类社会人口还不太多,私心还不太大,所以还没有争斗。

“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那时人口还少,虽然说你有你的界限,我有我的界限,还没有为了争多一点,闹是非争斗;人类还能互让,还很有礼貌。我经常给同学们讲,人们常说时代在进步,但在哲学逻辑的观点来看,时代究竟在进步,还是在退步,是很难讲的。在东方我们固有文化,素来认为人类的文明是衰落的,愈到后世愈乱,愈堕落、愈退步。佛家的文化也是这样认为。所以如果严格讲哲学,这个逻辑上有差别,我们现在只能说,人类的物质文明发展算是进步的,至于人类道德精神文明,不进步,而是在堕落退化。现在庄子也是这个观念。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有是非就有争斗,这个事情一演变发展,人与道就愈来愈远了。为什么看到古书上,古人得道,或者学问成功的人,好多好多,又快又好。为什么愈到后来愈差呢?昨天我还接到国外一位学生来信,就是问这个问题。他也觉得自己很用功,很努力,修了那么久的道,一点影子都没有;为什么古人一修就会?老师啊,我有点不相信,是不是古书上骗我们的?这封信现在压在案头上,还没有回他,因为这一回起来,要写长文章,我实在没有时间。其实古人并没有骗我们,物质文明愈发达,人类社会愈复杂,思想愈紊乱,是非善恶观念更复杂,这些都是障道的因缘。而且人的教育普及了,知识开发了,学问愈没有基础了。知识并不一定是学问,我是站在庄子这个立场,说明这个道理。所以他说:“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这个爱,代表了私心的偏爱,私心的爱好愈来愈严重,人的自私心也就愈来愈严重。

现在还是在《齐物论》。我们再提一下全篇的宗旨,实际上内七篇是一个连贯性的。.尤其是《齐物论》,是指道体—宇宙万有本体,本来是绝对,是同一的,是一体。当这个体起用的时候,一切万类的现象就不同。所谓不同,只是现象、作用不同,道体是一样的。比方说水,它的性能就是湿,至于水有清水,有混水,或者变成各种咸淡等味道不同,但是水的性能不变,只是作用、现象变了。这个原则,我们必须要把握,读《齐物论》,晓得内容是一贯的。因为它的内容引用了太多太热闹了,我们容易被他的譬喻,或者说明所骗,所以觉得漫无头绪,实际上是很连贯的。

比方,上次我们讲到中国文化里惯用的一个典故,就是“狙公赋芋”,朝三暮四,暮四朝三。在观念、现象上一变,大家就被这些现象观念搞迷糊了,引起人情绪上好恶是非的不同。这个故事,因为譬喻得太好了,反而使人忽略了“道体是一”的道理。因为大家的观念不同,所以儒家、墨家、道家,各家说法都不同,应用的方法也不同,因此现象把人们迷住了,忘记了本来。庄子的重点在这里。

这个重点把握住了,它同佛经上引用“众盲摸象,各执一端”的道理一样。一只大象站在那里,有一班瞎子来摸这个象,摸到象鼻子的,摸到耳朵、嘴巴、腿、尾巴,各人不同,但认为自己所摸的那一个部分就是象。所以众盲摸象,摸到的是象的一部分,不能说不是象,毕竟不是整体的象。佛经还有一个比方,禅宗里头常用的,“分河饮水,各立门庭”。世界上,水都是一样,因为海洋、江河性质不同,所以水的味道不同,有咸淡、浑清、硬软等等。一般人在自家附近的江河喝水,就以偏概全,概括天下的水都是这样。佛学里引用这两个例子,与庄子所讲的是同一个道理,只不过庄子表达的方法很美而已。

我们前面讲到这里,他说最好两边都放下,取其中道而行之,不过他没有建立中道这个“中”字,庄子说了一个“庸”字,《中庸》那个“庸”字。在前面的结论,说到“两行”并存时,我们也引用过《中庸》上说的,“道并行而不悖”。他引申这个理由,就讲到人对于道体形而上的知见,开始要追求原始生命的来源。因为追求道体最初的来源,理论知识愈来愈进步,是非辩论也愈多了,私心和偏见也就愈多。结论是“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接下来他又引用一个故事,说明一个道理。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这就是庄子的文章,像宋朝有名的苏东坡,也是采用庄子的笔法。接着明朝的这一班文学家,尤其跟禅有关的,包括袁中郎、李卓吾、冯梦龙等等,以及清朝金圣叹、李笠翁这一类人,都走庄子的文学路线;再加上佛学、禅学路线,都是综合的文章格式。你看庄子的文章,没有一句话说固定的,他不把话说死,都说得活,所以后世有人说,庄子就是禅宗一个开山祖师。禅宗禅师的文学,以及禅宗大师们的讲话,多半都是这个样子。

“果且有成与亏乎?”世界上,果真有所谓成功与失败吗?“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果真没有成功与失败吗?其实是一个观念,但是用逻辑来讲是四面的。所以庄子不但文学美,逻辑也很清楚。下面讲一个事实。

音乐与道

“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先提出来这一个人的事。“昭氏”,昭是古代的姓氏,名字为文,据说是鲁昭文,是鲁国音乐家。他的琴艺已经出神入化了,所谓近乎道的境界。他的琴一弹,可以使人听了忘我,忘掉了一切万物。人只要听他弹琴,就进入道的境界,就升华了,变成神了。

“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这就是说,昭文在弹琴的时候,他的琴音在表达世上有盛衰成败。这个世界花开花落,春来了春又去了,人生出来又衰落,又死亡;这个成亏之间,生灭变化之间,使人引起很多的感慨。表达这个感慨的情感,所以“昭氏之鼓琴也”。当他弹琴到最后一声,这个手一停,声音也静寂了,没有了,人也忘我了,什么都没有了,天地皆空,不需要弹这个琴了,所以“昭氏之不鼓琴也”。这就是描写昭文弹琴,他的琴艺近乎道的境界,当他有感于人生宇宙万有成亏,成败盛衰的许多感情来的时候,他才弹琴;等到弹完琴的时候,一声不响,所谓天地人物皆空,这个时候,是合于道的体。那么,在这个时候,世界上也没有所谓盛衰成败,一切皆空。庄子先提出来这个,同时又提了两个音乐家。

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枝策”是一种乐器。像八仙里头的曹国舅,拿两个竹片,手里一捏就发出声音,枝策就是这个东西,也可以说是拍板吧。“师旷”是晋国的一位名音乐家,他的乐器是板,音乐的造诣也到达了最高峰,同昭文的弹琴境界一样。“惠子之据梧也”,“惠子”是有名的论辩学家,讲逻辑的,跟庄子同时,孟子也经常提到他。“据梧”就是弹古琴,等于我们今天的古琴大师孙毓芹教授一样,是七弦琴古琴独一无二的专家了。我们把惠子一换,换成孙子之据梧也一样。当他在弹琴的时候,长袍一穿,摸到琴弦,他自己胡子长在哪里都忘记了。就是说他那个境界非常超越。庄子提了三个人,音乐造诣都到那种高的境界,但我们要特别注意,为什么他要提出音乐境界来?因为音乐、绘画,或者诗歌等等,一切的艺术都是人的感情发挥。在感慨、喜怒悲欢之间,用这个艺术乃至歌舞表达出来,都是同一个道理。情绪的变化,照古代归纳叫喜怒哀乐,照现在分析起来就更多了。人的整个喜怒哀乐,就是成败盛衰这四个大字;在成败盛衰之间,引起人的喜怒哀乐。

这三位音乐大师音乐的境界极高,他们的音乐,随着喜怒哀乐的情感变化,表达出抑扬顿挫、轻重缓急的不同,是万物作用的不齐。而当曲终人散,江上数峰青,天地万物寂寥时,以及未弹琴前,那么高雅,那么空旷,那么高远,没有盛衰成败,也没有喜怒哀乐,此心很平静,如同道体的平齐。他们就用音乐的境界表示出这一切。这一段因为与音乐有关系,开始就先讲大风之吹,万窍怒号。下面他做结论。

“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他说这三个人,历史上的名音乐家,不是普通讲的音乐家,他们已经由音乐的境界进入了道的境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到达那个境界,成了神仙了。他说这三个人,音乐到达的境界,“知几乎!”这个几是机关的机。这三个人是知几的境界。这个几在哪里呢?当情感来的时候,把握这个情感,以他的高明技术表达出来,简直跟天地变化一样。他能把握住这个机,当风云雷雨一过,宇宙万象清明的时候,他一声都不响,就同天地的空灵是一样。所以这个知机,拿音乐艺术的境界讲,现在人就叫做灵感,要把握这个灵感,这是从小的方面来讲。

大的方面来讲呢,他下面有句结论,“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都是在他精神及技术造诣到最高境界的时候,把握了成功的演奏。所以在当时能成功,历史上也留名千古。如果等到精神老化,人要衰败的时候,纵然有高度的理想,也做不出事来了,表达不出来了。譬如弹琴吧,脑子想到某一个手法怎么样弹,某一个声音应该很好,可是风湿病啊!两个手神经不对,发抖了,弹起来也不行了。所以啊,他有一句做结论,世间法、出世间法都一样,修道与做人都是一样,人要晓得知机,把握自己生命的重点。不知机的话,就是对自己开玩笑,没有用。

知机的道理呢?庄子点题了,“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当他鼎盛的时候,登峰造极的时候,就是他成功的那一刹那,再不能有第二下了,因为没有那个精神了;这个机一过,一切都过去了。世法的成功与修道的成功,都是一样。他引申这一段,是他自己所引用的理由。接着又进一步讲。

“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他拿这三个人来讲,昭文、师旷、惠子为什么音乐的造诣到达神仙的境界?因为每个人的喜好不同,偏爱不同。每个人有所好的,这也是机啊!要把握自己这个长处,专搞这一项,没有不成功的。所以任何学问,任何事情,爱之者不如好之者,好到什么程度呢?入迷了,好到发疯似的,一定成功;因为世界上外在的一切东西,都不在话下,都不在心目中,这个就是人成功之路。

专心实证

“其好之也,欲以明之。”万世留名的专家,了不起的人物,都因为对于某一件事有所偏好,而能死死的钻进去,硬要把这个问题弄透彻明白,这就能成就的原因。下面他又批评,“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他说,可是有些人,尤其对于他的朋友惠子来讲,因为惠子非常好辩;所谓好辩,好研究逻辑及思想的方法问题,也就是用方法去思想。那么庄子认为,这些都是浪费时间。天地间思想这个东西妙得很,不去研究思想的本身,光去研究思想的这个方法,“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坚白,是惠子他们辩的,就是所谓“坚石非坚,白马非马”这些问题,将来庄子下面会说到。他们这些人始终在自己这个逻辑里,把自己套住了;逻辑讲了半天,他本身最不逻辑。世界上有许多事在理论上绝对讲得通,但是事实上是行不通的,也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说“以坚[丨之昧终”。

“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可惜啊,这一般人,认为自己学问很好,讲逻辑的人,他们将“以文之纶终”。在逻辑的理论上写书,发表文章,发表逻辑的逻辑,愈来愈不晓得逻辑到哪里去了。结论是“终身无成”。搞了半天,自己修道也好,人世间做事也好,都没有成功的。

“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庄子两边都说完了!绝不留个尾巴给你拿的。这一段他批判用逻辑思想去推测道是个什么,道究竟怎么样?那个是永远搞不清楚的。他已经骂了,用逻辑的方法或推理去求道,认为思想就是道,根本错了,他又说,若是而可渭成乎?虽我亦成也”。假使一天到晚坐在那里讲空话可以成功,那我早成功了。

庄子这句话就像《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在东吴骂一班读书人:“坐议立谈,滔滔不绝,临机应变,百无一能”你们啊,了不起!讲学理都有一套。临机应变,百无一能,那有什么用呢?诸葛亮这个口才讲法,好像也是从庄子来的。庄子也讲,“若是而可谓成乎?”如果认为坐议立谈无人可及,就叫做学问,也叫成功的话,那么庄子也幽默地,也很傲慢地,也很谦虚地说,“虽我亦成也”。他说,那我早就成功了。“若是而不可谓成乎?”那世界上什么叫有用的?“物与我无成也”,天地万物与我,本来没有一个结论的,都无所谓成功。上帝创造了宇宙,创造了半天,多少年后又变成了一塌糊涂而毁灭,这不是多余吗?这叫做终身无成。

人盖了房子,千百年后,它还是变成灰尘,天地万物同我们一样,都没有结论;但也不要认为学问论辩没有结论,就无所谓成功。你说庄子,究竟站在哪一边讲话?你看看他,两边都说完了。你认为这样是对的,以偏概全,错了”;你认为那样是对的,也是以偏概全,都错了;你说我偏也不偏,概也不概,全也不全,对不对?你又错了,这就是庄子的道。那么要如何不错呢?庄子勉强告诉我们一条路。

圣人追求的境界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庄子提出来这个名词要了命了,叫做“滑疑之耀”。“滑疑”是个什么东西?又是滑头的滑,又讲出一个怀疑的疑,那我们后人看来,一个滑头一个怀疑,两个搭在一起,没有用的东西,很可恶;下面又来个“之耀”,发了光明,这是个什么东西?他说“圣人之所图也”,圣人要走的就是这个境界,走实证的路线。走到哪里呢?到“滑疑之耀”这个境界就对了。他说到达这个境界“为是不用而寓诸庸”,那就离开了一般世俗的应用,到达用而不用,一切无为而为之,就是道的境界。“此之谓以明”,这样叫做明道,悟了道。那些用理论来推理求道的,永远不是;思想妄念不断的,都不是,而必须要求证。

什么是滑疑之耀呢?我们现在都借用别的东西来讲,滑疑这个东西是似有似无,非真非假,是内心自然光明的这么一个境界。不假借别家的解释,庄子说了这么一个东西,他自己也没有办法讲出这个境界是什么。他就造这个名词“滑疑”。这个“滑”字,严格的讲要研究战国时楚国的南方土音。所以我一直留意湖北人与河南边界这一带的话,一定有一句非常土非常土的话,同这个音一样。

如果借用别家的解释,就容易懂了,像佛家《楞严经》所讲的,“脱黏内伏,耀发明性”。这个时候,一切六根六尘脱开了。内伏,不是身体以内,这个内也是假定的,到了那个道体以内了,那么自性的光明就出来了。庄子所发挥的这一段,说明道的境界,不是推理的,而是要实证到的,也就是《楞严经》上的这两句话。

讲到这里又来了,庄子跟惠子,两个是好朋友,但对于惠子喜欢以推理来学道,以逻辑思想来讲道的人,他是痛恶的。另一点我们看出来,在战国的时候,各家学术争鸣,思想发达。可是思想发达,论辩太多了,大家反而茫茫然无所主。我们历史上有三个阶段,学术思想非常发达,可是当哲学发展到很高的时候,就是天下大乱的时候。一个是战国时代,也就是庄子这个时代;一个是魏晋南北朝,所谓清谈,三玄之学的时代,其实也不止三玄啦;另一个是南北宋的时候。我对于宋朝,不叫它宋朝,那是第二个南北朝。因为实际上,宋朝只是半个中国,另半个中国是辽、金、元,他们也有高度的文化;可是我们研究历史,以汉人为主,往往把辽、金、元忘记了,这是不对的。南北朝时候,也是理学最发达的时候,学术一发达,历史上沾到痕迹的都很悲哀,天下都是很乱的时候,可以说是社会被思想扰乱了。所以庄子在这个时候,痛恶这一般搞论辩,搞哲学思想的。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

庄子前面讲到一个实证的境界,他提出一个名词,“滑疑之耀”,先摆在这里,这就是庄子的禅。后来禅宗许多大师也这样,讲到最重要的时候,一点题,刚刚点一句,等于我们现在照相一样,你注意,笑一下,笑笑,卡喳一亮,你已经被他照完了。庄子的教育手法,就是这样子。镁光灯一亮,你懂了一点也行,你不懂也这样,下面又推开了,看起来不相干,却仍是连带的。

“今且有言于此”,他说我先声明,“不知其与是类乎?”不晓得我讲的同你们讲逻辑的是否相同?这是一个异议。他的文章很活,也可以解释为,不晓得我说的对不对?“其与是不类乎?”或者我讲的话,合不合你的逻辑,这是另一个解释,或者我说的与你的不对。下面他的结论来了“类与不类,相与为类”,管他同于你的也好,同于他的也好,或者与两家都不同,那就是我的,我也是一家。这在论辩上,就是正反合的论辩方法了。“则与彼为以异矣”,这句话,把自己的逻辑观念所建立的文字,又推翻了。总而言之,我现在要说一句话,不晓得对不对?你们的观念认为合不合逻辑,都不管。如果你们都否定我,我自己也成立一个体系。虽然如此,也同你一样乱七八糟。“则与彼无以异矣”,我又多此一举了。

这几句文字非常简单,我们看庄子的文章,如果我们是国文老师,这几句话很可以拿红笔把它划了,好像多余的。可是真正懂逻辑的人,乃至懂得写逻辑文章的话,一个字都不能动,他讲得非常清楚。换句话说,一个人学会了这样一个论辩术,就很高明了。我现在先要同你讲一句话,不晓得中听不中听,不管中听也好,不中听也好,反正我讲了,你一定要听,听了对不对嘛,反正是狗屁的话,听过上就算了。就是这个话。你说他有道理吗?没有道理吗?他非常有道理,道理都对了。

“虽然,请尝言之。”“虽然”这两个字就是“但是”。上面文章“则与彼无以异矣”。一句结论推翻了一切。虽然不要说话,但是“请尝言之”,我还是多啰嗦一点,结果他还是要说。

太极 无极 太太极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这就啰嗦了,庄子说你要问到道啊,就是哲学家,希腊哲学所要研究的,先有鸡先有蛋?先有男的?先有女的?究竟宇宙从哪一天开始?也就是宗教哲学所要研究的,上帝从哪里来的?上帝的外婆谁生的?就是这些问题了。所以我说这是西方哲学。要讲中国哲学,没有一个单独成立的系统,所以大家学中国哲学史,是个很笑话的事;因为中国哲学和文学、历史、政治四样东西是连在一起的。第一是文哲不分,文学家都是哲学家,一个中国哲学家,要想懂哲学,先要懂《诗经》与《易经》。《诗经》里头都是哲学,文哲素来不分,他不像西方哲学家,科学家,诗人,都是独立的。其次是文史不分,文学家同历史家不分的;再其次是文政也不分,一个大文豪,往往又是大政治家,也是史学家。这个政治不是讲普通主观的政治,而是同人生实际做人做事分不开的。所以文哲、文政,文史,都分不开的,通通连着。

其实中国的哲学早就有了,譬如我们随便举一句文学上有名的,像隋唐之间的一首诗《春江花月夜》,这一篇长歌长诗,充满了哲学问题。最有名的两句:“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比你先有鸡呀先有蛋,好多了。管它鸡呀,蛋呀,我们中国人把鸡炖起来,加一点香菇很好吃,哪有时间问你先有鸡先有蛋!可是碰到这个文学境界,“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个味道,比先有鸡先有蛋有意思多了。乃至我们经常说的苏东坡,现在来讲他的笑话,苏东坡早就想当太空总署的署长,为什么这么说呢?那个时候,还在宋朝,看他作的词啊,“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他很想坐火箭上去看看。这些就是说明,中国的哲学思想,充满在文学的著作里。如果在中国人的文学著作,文章、诗词、歌赋、对子中,把哲学的东西找出来,那不得了,那多得很。

庄子这里提了这个问题,就是这个天地间,未开始以前,当还没有男人女人,连一个蛋都还没有时,“有始也者”,应该有一个东西开始。如果说是个空,照佛家来讲,对呀!这不要再谈了。假使是一个讲逻辑哲学的人,他就要问了,这个空,谁使它空起来的呢?这个空是自然空出来?还是有人造出来的呢?这个问题很重要。假使是自然空起来,最后必定也归于空;既然这空本来自然,那我何必要修道呢?我等自然到那一天,自然就空了,何必辛苦白修一场!你说不是自然,那么这个空谁造的呢?你说没有人造的,这个空又是哪里来的呢?这个问题不能再问,如果再问下去,会把人问疯了的。所以学哲学的人,因为问不出来究竟,很多都学得跳江了。“未始”,就是说没有开始以前,“有始也者”,最初开始那个是什么东西?是谁?

这里有四段假设的问题,一段一段向前面追的。“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如果拿我们中国文化来作注解,那还好办,因为名称多嘛。“有始也者”,就是开始的,那么叫太极。太极前面嘛,后来的人又加了一个名称,“有未始有始也者”,叫做无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无极前面,又进一步了,我看,只好把它再取一个名称叫太太极了。又有人这样注解:“有始也者”,万物之始。“有未始有始也者”,这个叫太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这叫无极。那么拿中国文化来注解,这是三段。看庄子的文章,青年同学们自己研究他文字上的技巧,蛮有意思的啊!看他蛮啰嗦,我们就啰嗦不出来。

“有始也者”,有个开始的。“有未始有始也者”,有一个没有开始以前的那个有开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一个没有开始,虽没有开始,好像又有一点开始的那个东西。他就那么讲话;这个讲话一半带精神性的,像是神经质的讲话。拿佛家归纳起来,在释迦牟尼佛以前的印度佛学,有些学派的论辩也是这样,所以释迦牟尼佛,像中国的孔子一样,删诗书,订礼乐,把那些学理裁定了。其中就有“能”“所”的问题,譬如佛学所讲的八识,在释迦牟尼佛以前,有讲到十识、十一识、十二识的,后面再引申的很多;释迦牟尼佛就归纳性的裁定为八识,这些都是学术的建立。庄子这一套也是这样,代表了中国上古这一套思想。

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

“有有也者”,有一个有。“有无也者”,有一个没有。那么有跟无,两个是相对立的。“有未始有无也者”,有一个有无都没有开始的那个。“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有一个“有”跟“无”还没有开始之前,就是刚才所讲的“能所”两个字。这一段,我们简单的就说过去了,要详细说的话,还有一堆的说法,很耽误时间。我们都是中国脑袋,中国的个性,老祖宗的传统不喜欢太啰嗦,大概懂了就行啦。

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俄而有无矣”,他说天地间,当万物还没有发生以前,空空洞洞,忽然之间,生出一个“有”一个“无”,一面有一面空。“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但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有与空,究竟是真的有吗?还是真的空?这个问题来了,比较科学实际了。我们说空,这个空是空空洞洞像空间一样的空呢?还是说,这个空代表了绝对的没有,是什么都没有的这个空?这是两个观念啊!我们进到一个空的房间,这是空间的空,站在高山绝顶上,觉得这个天地太空那么空,那个是大空间的空,都是一个空间的空。那么另有一个空呢?是理念上的空,没有了叫做空,跟空间的空是两样的。所以所谓有跟空“孰有孰无”,怎么样叫做有?怎么样叫做空?空是哪个空?

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庄子说:因此我现在提出一个理论,所谓宇宙开始,有个有,有个空,我告诉你,讲句老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所讲空,或者是讲有,“果有”或者“果无”,究竟是有吗?还是没有?我搞不清楚。

他为什么讲这一段呢?上面所讲的,讨论这些“类与不类”,宇宙万有有个开始,有个没有开始,不管有没有开始,两个观念归纳了就是一个空一个有。不管是空是有,在我们没有求证到空有以前,只能够说是你思想中的假设主题,因为你没有实证到这个道。假设的主题是唯心所造,是你的思想搞出来的,但是思想本身是虚玄的,靠不住的。你把《庄子》研究到这里,全篇前后一兜拢,就搞清楚了,他原来说的是这个!他的文章啊,吓!那个手法之高明,一上来是花拳绣腿,接着真功夫,真刀真枪上来,使人看不清了,实际上他告诉你的很清楚。

下面他提出一个重点,这些理论思想,对修道都没有用,换句话说,我们可以归纳一句话,天地间的一切学问,不管是宗教、哲学、科学的诸子百家,有一个大原则,也就是说,这一切的学问,如果与我们人的身心性命没有关系的话,是不会存在的。你说预言、卜卦、算命,这些同我们没有多大关系吧?有关系啊!因为我们要晓得自己生命究竟怎么样,就因为有这么一点关系,所以几千年来它仍然存在。有人说七月半有鬼,套用庄子话说:果其有鬼何哉?果其无鬼何哉?果其有鬼之与无鬼又何哉?你晓得有鬼没有鬼?谁知道!可是它同人的身心性命有关系啊!当你无法解释的时候,会说撞到鬼了。所以它是有关系的,因此鬼神之说也存在。反过来说,与身心性命无关的学问,是不会存在的,它会自然被淘汰。什么是与这个身心性命有关的呢?庄子现在提出来。

大小 寿夭 为一

天下莫大于秋豪(毫)之末,而大(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的《齐物论》又点题了,同前面的好几个高潮一样,都点题告诉我们。从“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一个大结论,到这里高潮结论一起来,好像台风,又好像海水倒灌到这里,水流到平地,水也都没有啦,接着又来一个高潮,最后呢?说“天地与我并存,万物与我为一”。这代表了中国文化那个道,又一个高潮起来到了最高峰,这就是庄子。

那么原文怎么讲呢?其中还谈到逻辑,他批驳惠子这一班人讲逻辑,都是乱七八糟,辩驳了半天都没有用。实际上,庄子本身就是大逻辑,他说“天地莫大于秋豪(毫)之末”,天下最大的东西是秋天的毫毛。我们的头发不叫毫毛,我们身上的毛才叫毫毛;小孩子生下来时有细毛,那种细毛叫毫。秋天的毫更细,因为人到了秋冬,有人香港脚烂了,或者手指甲脱皮了,人跟动物一样,春秋两季要换一层皮,所以春秋两季洗澡下来的水特别脏。秋天脱了皮毛也掉了,刚刚长出来新的毛是秋毫,细得不得了,看都看不见,最小;但庄子却说天下最大东西是秋毫,泰山不算大,算是小。你说他讲的是什么话?

大小没有绝对的标准,你说什么叫大?这样大,那样大,大到那个无所说处最大,大到无法理解才算大;那也就是最小,就在眼前。小到没有办法再小的,看不见了,那就是最大,同虚空一样大。如果用逻辑来讲,没有办法讲;因此他讲实际,也是真的事情。所以大小、是非、善恶,都是唯心所生,没有毕竟的,也就是“天下莫大于秋豪(毫)之末,而大(泰)山为小”的道理。

“莫寿乎殇子”,古人把生下就死的孩子叫做“殇子”,这也有几种说法,反正未成年的小孩死了,就叫殇子。小孩子生下来不久就死,庄子却说他的寿命最长;“而彭祖为夭”,彭祖,我们的老祖宗,活了八百年,那算是短命。寿命的长短,空间的大小,这些都是人为的观念,都属于唯心所造的范围,没有绝对的标准。绝对的标准在哪里呢?要我们去求证。

他又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个是道,这两句话也没有办法解释了,大家读了也懂,大家都得道了,因为都懂了嘛!

“天地与我并生”,并不是说天地就是我,也不是说我就是天地,天地还是天地,天、地、我,就是天地人一起来的;万物同我本来是两个,不是一个,但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所以说是“为一”。

我看了许多人的注解、引用,都把“天地与我并生”,说成天地就是我;“万物与我为一”,好像做馒头,放点盐巴放点糖,都和在一起就叫做咸甜馒头,完全错了。注意啊!天地与我并生,是共存的意思。万物与我可以说是同一的,毕竟不是一个,物是物,我是我,天还是天,地是地。这个重点搞错了,这一错错大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所以今天我们特别提出来告诉大家,千万记住这两句文章。天地与我是同存的,万物与我是同一个原体来的,所以我们跟万物一样的,都算是一份子。这个是文章的高潮。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

“既已为一矣”,既然是一体,“且得有言乎?”那就没得话说了。这就是逻辑的道理。我们中国人学禅宗,觉得禅宗很玄妙,禅宗的祖师就是高明的逻辑大师,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动作,不合逻辑的,都非常合理。你看了《庄子》都懂了,你就懂了禅。既是为一,“且得有言乎?”既然是一体,还有什么话讲?既然是一体,为什么没有话讲?对吧!我既然不对了,你何必骂我呢?既然不对了,骂骂你有什么关系呢?那么我既然不对了,骂与不骂都没有关系,因此所以,骂你也可以,不骂你也可以,就是这个道理。

中国的哲学,现在喜欢用西洋哲学文化的引证,这一百多年来,关于道这个名称,都习惯用西洋哲学思想的翻译,叫“本体”。所谓本体论、知识论,这些翻译的名称是西方文化进来的,实在有些不大恰当。可是现在呢,经济学这个名词也用了一百多年了,事实上我们中国人过去所讲的经济学,那个观念可大了。古代的文学,有一副对联是:“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诸葛亮才是经济大家。什么叫经济?经纶天下,济世之才,救人救世,这个学问在古代叫经济之学。后来西方文化一来,口袋空空的人,把东西弄出来卖卖,变出来钱就叫经济。这一下,中国的这个“经济”观念完了。

闽南语的发音叫“哲学”如“铁盒”,我说还有“铜盒”啦!你要晓得,那些哲学、经济、本体论、知识论,都是日本人翻译的。日本人原来就是中国人,用中国文字的,所以用中文一翻译,我们看日本人已经翻好了,就把二手货拿过来了!哲学啊,经济啊,就是这样来的。我们现在也用了一百多年,习惯了。这个“道”字,也就拿西方翻译过来的“本体”。但是,现在我们有了这个名称以后,研究哲学一讲到本体,已经不是“道”那个境界了;思想观念里头就有了个东西,就偏向于唯物的思想去了。所谓本体,是个唯心的,抽象的,就很难弄了。为什么说这一段话呢?因为同庄子这一节有关系。他不是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吗?既已为一,既然共同存在,是一个东西,且得有言乎?何必讲呢?既然是一个,为什么不讲呢?那么就讲吧!庄子就讲了。

三以后是什么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

“一与言为二”,说一个一,已经是两个了,对吧?这是逻辑的道理。等于说,那个地方有几个?一个,但这个观念里头是两个,关键是什么呢?主观客观的问题。告诉你只有一个,批驳了你两个,你不要认为是两个,只有一个,所以这一句话讲出来,就有三个,对不对?说一个,是对那个二而言,一既然对二而言,我又讲了这句话,不是三个吗?所以同一句话,三个存在,因此说太极含三。禅门临济说:“一语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义”,一句话里头有三个玄门;一玄门中有三要义,其理由、道理,都是逻辑。所以庄子也提出来,一与言为二,等于说,我现在客观的告诉你,这个客观就是他的主观,所以“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这个是老子的道家思想。

老子《道德经》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宇宙三层次;宇宙发生的这三个层次的道理要研究起来,那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了。不管小题大作,大题小作,都一定成功的。那么,这个一就有三个,基督教中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佛家是法、报、化三位一体;道家是玉清、太清、上清,一气化三清,也都是三位一体。反正啊,天地间万事不过三。中国文化则是天、地、人三个符号。庄子从三以后不谈了。老子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庄子讲的也是老子的观念,三以后变成多少?那这个数字连电脑都数不清了。

“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什么叫巧历?就是数学家。注意啊!中国文化讲科学最早,几千年以前就有,是在西洋还没有发展以前。中国科学第一项发展是天文,为了发展天文,必须要发展数学,数学也是中国最早。中国上古的文化不叫做数学,而叫做历算。历算是干什么?算天文的。所以黄帝尧舜,就算二十八宿,太阳月亮五星的行度与我们地球的关系,因而建立了一年十二个月,一月三十天;一年七十二个候,二十四个气节,这是几千年前建立的。这个天文历算,也叫做历数。将来西方的科学发展,我可以大胆的预言,将来数学进步到了最高处,就不用数字了;或者产生一个新的八卦,新的什么代号之类。中国上古的历算没有数字,只有一个字就代号了;数字太多了,分析归纳起来只有一个,所以叫历数。那么庄子这里讲“巧历(历)”,就是最巧妙、最高的数学家,也永远搞不清。天地间,一生二,二生三,过了三这个数字以后,无穷尽的发展,巧历都不能得,都下不了一个结论。“而况其凡乎!”最好的第一流的头脑,懂得天文数字的都不能了解,更何况一般的凡夫呢!

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注意这个宇宙的来源,当万物没有开始以前,究竟有没有,不去管它,那是个问题。如果你听了这个话,真的认为万物开始以前是个没有,那已经错了。不过现在为了了解这个道体,宇宙的来源,佛学也好,科学、哲学、宗教也好,只好先把它切断,“无”前面那一段是“有”?是没有?我们先不要下结论,暂时保留在这里。“故自无适有”,从万有变出来“以至于三”,它层次的变化,以三为最有力的基础。

从无变到有,是三个阶段,所以中国的《易经》,画爻,画卦,开始三爻为卦,后来画成六爻,是后人加上的。他说从无到有,很容易找得到,是三个层次;但要由有转到无,那可难了。

“而况自有适有乎!”就更难了,从“有”至“有”永远向前面发展,那就没有底了,没有结论可言,那么佛家有个名词做结论,叫无量无边,无穷无尽。研究佛学的注意啊!无量无边,无穷无尽,是“有”的发展,不是讲空。但是一般学佛,把这个名词当成空的观念,所以又错了;禅宗讲又要吃棒子,因为解释错了。所以《易经》从天地开始,最后一卦是“未济”,下不了结论,所以永远也不要做结论。那你说,没有结论的东西怎么办?那就是结论。这就是庄子的话。

“无适焉,因是已。”适就是到的意思,到达那里。“无适焉”,既然到不了底,“因是已”,就切断到现在为止。接着他不是讲他的逻辑,不是空泛的讨论,而是根据道是一,是绝对的;但是为了我们喜欢用思想去推测,所以他用逻辑表达。

道可道 非常道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这个道,他说这个未始,不是开始的意思,它真正没有一个什么界线,“封”就是界线。“言未始有常”,人的言语,就是我们讲话啦,也代表了所有的理论文字思想,没有任何文字、思想是永远存在的。没有一个永远存在的事,“为是而有畛也”,言语、文字都不是确定的,如果可以确定,就永远不变了。实际上我们人类的言语,三十年一变,再过六十年,说不定我们讲的话,后面人都听不懂,又变成古文了。所以“言未始有常,为是有畛也”,畛也就是界,畛界;那么不得已,把人文建立一个区,建立一个田坎一样的区界。

“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这是庄子所提出来的八德,我们用《易经》归纳为四个字,“群分类聚”,就是一群一类。《易经》里孔子的观念告诉我们,“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孔子先提出这个“方”字,有些人解释文字的,说”方”就是猴子,就是最初的猿猴的意思,这个理由不能成立,不去管他啦!方就是方位,东西南北四方,东西南北半球,每个方位都不同。人类也好,物类也好,植物类,矿物一类,都不同。“方以类聚”,一类一类分开。“物以群分”,万物是一群一群的分。庄子这八德讲什么呢?特别注意!庄子的逻辑就用这八个方法,八个程序,把惠子、公孙龙这一班战国时候的逻辑名家,辩得一塌糊涂,始终在庄子的前面站不住。西方来的逻辑,有二段论辩法;印度因明有五段的论辩法,所以有各种各样的论辩法。不过,有人说中国的《易经》也是三段;我说不要乱讲,《易经》是十段论辩法,那是有凭有据的,现在暂且不讲了。但庄子提到的是八段论辩法,其实也不是什么八段论辩法,而是个圆的论辩法。禅宗走的也是这个路线,如珠子走盘,像一颗弹珠在盘里滚一样,没得边际的。这个逻辑论辩到了这个程度,没得边际可以给你拿的,没有尾巴可以给你抓到的。

但是庄子在这个曾通的论辩上,他提出来说,“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这个“有左有右”是讲物理世界的次序;“有伦有义”是人文世界的次序;“有分有辩”是理念世界的次序;“有竞有争”是人类社会的现实。这八个论辩,归纳为群、分、类、辩。我们晓得孔子被人家挖苦得最可怜,那就是道家的人!这个孔圣人碰到道家的人物啊,每个都幽默他几句。但是天地良心,道家每个人都很捧孔子,只是大家不懂得道家的幽默,不懂他们的机锋,以为他是骂孔子,都搞错了。骂孔子骂得最厉害的是庄子,但是捧孔子捧得最厉害也是庄子,所以可以说庄子是孔子的知己,是最捧孔子的。现在又开始有点捧了。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现在大家到处在叫中国文化,中国文化是个什么东西?现在下不了一个定义。是馆子店的辣椒炒豆腐吗?故宫博物院多了不起!说是我们中国文化。但那是老袓宗们留下来的。我经常告诉同学们,了不起的是我们祖宗耶,那不是你画的,对不对?所以要惭愧!惭愧。当人家问到中国文化,你就把他带到故宫博物院,怎么不把他带到你的书房去啊!因为你书房里没有东西,只好找老祖宗来撑面子。所以中国文化,下不了一个定义。讲中国文化哲学问题,宇宙生命的来源,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江上何人初见月?”上帝怎么样创造世界?都是文化问题。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大家不去研究,因为搞这个会去搞逻辑,搞逻辑会搞得发疯,搞了五十年,也还没有搞出结论来;那是“未济卦”,永远得不了结论。如果拿现实来论,我们的老祖宗们蛮聪明,“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什么叫六合?东南西北上下,叫六合。有些文学叫八方,东南西北加四个角,合起来叫八方。等到佛教进入中国叫十方,是八方再加上下。十方是佛学进入以中国文化里关于宇宙天地的观念。八方是比六合后期一点的观念。

最早的一上古文化,庄子所提出来旳六合,就是老祖宗们对宇宙看法的代名辞。“六合之外”,天地以外还有没有世界?人类究竟是不是外星球过来的?这是中国文化,以及佛经里讨论最厉害的事情,有凭有据的。人类从哪个外星球来,佛学里都明确的指出,怎么来的,坐什么东西来的,来了以后如何流落在地球上,变成我们老祖宗的。老祖宗在这个地球流落得很可怜,因为贪吃盐巴(地味、地肥)搞坏了,所以流落在我们这个地球上。

这个六合之外的事情,他说上古文化,“圣人存而不论”。你们注意,一个“存”字,不是冒昧的说没有这个问题,这问题永远存在,不过暂时不去追问它,所以说“存而不论”。那么宇宙间的人事呢?“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只是讨论研究,不加批判,不做一个严格的结论。在这两个原则之下,就显示了我们的历史比任何国家民族都早,都完备。像许多国家,许多民族,都没有历史,是后世来慢慢追溯的。印度就是如此,到了十七世纪以后,英国人在印度了,才找旧资料,由英国人、德国人写的印度史。其实大部份翻译成中文的佛经中,都有印度史的资料,但西方人故意不承认,在我们《大藏经》里所有的印度历史,都没有采用,很是可惜。印度有几个东西不大讲究,没有历史观念,没有时间观念,也没有数字观念。他们的民族文化就是如此,究竟好不好呢?很好,很解脱嘛!人被这些历史的包袱,时间的包袱,数字的包袱捆住了,很痛苦耶!所以修道蛮好,悠哉游哉,饿了摘根香蕉吃吃,然后打个坐,没有裤子衣服穿,树叶子弄一片,遮一遮就蛮好啦!不过讲人文文化就不对了。

孔子的春秋

只有我们中国!从远古开始就建立历史观念,这个历史叫春秋。青年人注意啊!中国文化历史叫春秋,不叫冬夏,这有它的道理。天地之间只有一个现象,一个冷,一个热,这是太阳、地球跟月亮的关系。冷到极点是冬天,热到极点是夏天。秋天是夏天进入冬天的中间,是最舒服的时候,不冷也不热。春天呢!正是由冬天进入暖和天气的中间,不冷也不热。所以在我们的季节上,一年有二十四个气节。春分与秋分那两天,白天夜里一样长短,不差一毫。夏至是白天最长,夜里最短;冬至是夜里最长,白天最短。只有春分跟秋分一样长短,这个太阳下去,刚刚地球面一半,夜里也一半,我们穿的衣服不冷也不热,刚好。所以春秋是世界最和平、最公平,持之平也!而历史是个“持平”的公论,所以叫春秋,不叫冬夏,春秋的道理是如此。

中国文化的开头,是历史的观念。中国为什么开始那么注重历史文化呢?历史是给人类留下人生的经验,这个经验是经济之学,不是学校经济系的经济。前面我报告过的那个经济,叫做“经世”之道,是救世救人的学问。也就是把人类过去的成败盛衰、善恶是非的经验,留给后人做榜样,使后人了解我们祖先的文化,对人类的和平安乐是怎么样的。只是后世的子孙不肖,把社会天下人类弄成这样的痛苦,这就并非是先王之志。所以“春秋”是“经世”之学,是“先王之志”。但是孔子著春秋“议而不辩”,所以春秋的道理,只是责备贤者,而不是批评普通老百姓。春秋要批评的是历史上负责的人,社会搞坏了,那是领导者的责任,与老百姓无关;因为百姓是被教育者,负责人是教育老百姓的人。所以春秋责备贤者,不责备一般人。因此孔子“一字褒贬”,一个字下去,就把领导者万代罪名判下了。

庄子前面讲到中国文化的人伦之道,“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这几句话,几乎成为中国文化,儒释道三家几千年来不易之论。也就是说,后来文化一切的观点,对于东方历史、哲学的看法,都是由这几句话做基础的。虽然各方面都加引用,尤其儒家更是很严重的引用,可是大家忘记这是出于庄子的思想,也可以说是属于道家的思想。

说了半天,庄子的本题,现在还是在讲逻辑观念,文化思想的论辩问题,各有各的看法。现在他提出来,对我们传统文化,人伦道德伦理的看法,以及人生哲学、一般哲学、历史哲学的看法,下面是他对这一节的结论。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

这两个“分”字,上面这个字是念“份量”的份,下面这个分是“分辩”的分,不能当做“分割”来看。所以各部分的看法,有些是不可分割的,要整体的看,所以“分也者,有不分也”。接着是“辩也者,有不辩也”,天地间的道理讲不完,如果拿逻辑观念来推理的话,论辩下去,没完没了,辩到了最后呢?是无言之辩,没有话可讲了。最后真正的理,是无话可说,那才是真理,一个字都没有,一点道理都没有。换句话说,本体、道体是空的,等于佛家说的不可思议,乃至《维摩诘经》上讲的同庄子这个“不辩”,不说之说,不论之论观念是一样的,都到了最高处。譬如佛学有两句名言,“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尤其是学禅的,道理到达最高处,形而上的理,没有文字,没有语言,什么都谈不上。到了那里,一切都石沉大海了,它本身也包罗了一切文字,一切语言,一切思想。

庄子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佛学尚没有进入中国,可见东西方的高人、圣人、有道之士,见解都是一贯的。所以说“辩也者,有不辩也”,无法可辩。因此如佛家问答的,论辩的最高处,就是如释迦牟尼佛的方法,是置辩、置答,没有什么可辩的,也没有什么可答的。他说这个道,既然无可辩,无可答,他说:

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什么理由呢?“何也?圣人怀之”,这个圣人代表得道的人,真正了解学问到最高深,真正证到形而上道的“怀之”,只有在胸怀里自己知道,也等于佛学的观念,所谓“如人饮水,冷暧自知”。只有自己知道到了那个程度,那个境界。“众人辩之”,一般人呢,不在自己身心内在去体会,只在思想上,靠嘴巴在论辩,“以相示也”。以表示自己见解的高明。所以他的结论,“辩也者,有不见也。”他说,这些道理,所谓道,如果用推理,从伦理思辨上去求,这个道越辩越糟糕,离道越远。“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越辩越看不见道了,距离越远,心思越散乱。

因此,他连带着讲一段,由“道”讲到“德”,在春秋战国的时候,道德两个字,大部分的书上不合并用;譬如《老子》,上半部都是讲道,下半部讲德,所以德字同道字,各有单独的一个内涵。这个德是讲用,人生的行为、言语,人伦道德的作用,现在他由道说到德字的道理。

仁义道德是什么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这是庄子对于当时文化所流行的口头禅、标语,属于知识分子所号召的,加以严厉的批评,也指出了一个准确的路线。因为在春秋战国的时候,老子也批评过,到处看到标榜仁义、道德,事实上呢?那个时代局面非常混乱,可以说是最不仁、最不义的。由这一点,我们自己应该反省,中华民族这个文化,从古以来号称是礼义之邦,行忠孝仁义之道,事实上,深入了解研究后,对这几句话是非常难过的,很痛心的。

要晓得,孔子提倡孝,可见社会上都不孝,因此才提倡孝;等于说社会有了病态,他所以因病给药;大家都不仁,所以他提出了仁。我们标榜的忠孝仁爱等等,实际上,几千年文化,一样都没有做到。例如刚刚庄子所提过的,“春秋经世先王之志”,拿孔子所著《春秋》四百二十多年的历史,儿子杀父母的,部下叛变的,不晓得有多少!我们这个自称是礼义之邦的,非常不礼义,令人非常痛心。那么才知道《老子》、《庄子》所提这个道理,正是针对文化学术上、教育上这些目标、口号,加以批评,认为这些标榜有什么用?结果社会很多人的行为,都是完全相反的。

因此,他在这里也提到,“夫大道不称”,真正的道是没有理由,没有什么名称的!不像我们的社会讲了几千年的道,而这个社会上,充满了狭义的宗教的道,除了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这些等等以外,现在民间的各种教,起码有一百多种;加上各种的迷信,每家都说自己有道。全世界的宗教有五六百种,包括外国,每一个都说自己有道,而且都说自己证得了道。如果拿庄子的观念,“大道不称”,真正得道的人,自己也不标榜已经得了道,所以大道是没有名称的。

“大辩不言”,这是针对当时如惠子一般讲逻辑、讲思想的人说的。他说真正的道理到了最高处,是没有话讲。譬如历史上,宋朝赵匡胤开始当皇帝时,南方尚未统一,南唐李后主文学很好,“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就是李后主的词。南唐的人才很多,文学家也多,赵匡胤当了皇帝以后,南唐就派了一位大使徐铉来了。赵匡胤晓得徐铉是鼎鼎大名的大文豪、文学家,学问很好,宋朝由哪个来接待他呢?这个就着急了。等于现在,世界有名的学者来做大使,派哪一位学问好的来接待呀?赵匡胤说:不要忙,我已经有人选了。结果找了一个相貌堂堂,一个大字都不认识的卫士,去接待这位徐铉大使。这卫士接受了命令,也只好装起来,坐在上面。大使跟他谈哲学啊!经济啊!科学啊!谈了半天,他只嗯嗯嗯!是是是的!请喝酒吧!好好!你好!有道理。搞了好几天应酬下来,这个徐铉也得不到一句话!徐铉想,宋朝赵匡胤是有一套,派了一个接待我的人,我讲了好几天,他一句话也不批评我,也不赞成我,摸不到他的底子,学问到底有多好不知道,心理就垮了。

这一个故事,说明“大辩不言”,赵匡胤这一手很厉害,一下就把别人打垮了。你的学问再好,派一个没学问的人跟你交谈;当然这个人也稳得住,如果是没学问又爱谈的,那就糟了。所以“大辩不言”,正是这个道理。佛家也有一句话,“是非以不辩为解脱”,这都是很有道理的。你们青年人爱讲禅宗,禅宗是注重行为的,并不完全注重打坐。所以百丈禅师的丛林要则,“疾病以减食为汤药”,一个人生病了,最好是少吃东西,肠胃先清理一下。“是非以不辩为解脱”,是非越辩越糟糕,所以“大辩不言”。

“大仁不仁”的道理呢?这句话就牵涉到道家的思想了。老子有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般的解释,认为老子这句话,是讲宇宙很残忍,上天没有什么仁慈,他把万物都看成刍狗一样。刍狗是草做的狗,用完了就把它烧了。我们的老祖宗是吃狗肉的,所以广东人吃狗肉,保持我们传统文化。上古祭祖宗,也有用狗祭的,后来废掉了吃狗肉。可是祭天地祖宗的时候,拿草做一只假狗,等于我们现在祭拜的时候,拿米做一个猪头代表一头猪。老子这句话表面看起来是说,天地不仁慈,把万物当成刍狗一样玩弄,但他不是这个道理,而是同庄子这个话一样,“大仁不仁”。天地并没有仁与不仁的观念,这就是“大辩不言”,“大道不称”的道理。

天地生万物,说仁慈是非常的仁慈;好的也生,坏的也生,稻谷也生,毒药也生,包容万象一切,都是它所慈爱的。所以天地并没有像人一样,特别有个观念,我要做好事,因此光生好的,没有这回事。下雨也一样,好地方也下,坏地方也下,像太阳光一样。所以天地看万物都是平等。如果把人当成刍狗的话,万物也是刍狗;如果把刍狗当成人,人也就是刍狗,反正天地是无心,是自然而来的。所以庄子的大仁不仁是说,故意有心为善,有心求一个仁的话,这个人已经不是大仁了,因为那是做出来的。真正的大仁,是普遍的、自然的,并没有对某一点特别的仁。

“大廉不嗛”,这个“廉”就是廉洁了。我们这个文化里,标榜人伦的道德要非常廉洁,要求公务员,做官的一定要是清官,清官就廉洁,廉到什么程度呢?一清到底,连稀饭都吃不起,那是不对的;真正的廉,不是表面的,而是心地上的纯洁。

有一次电视台正在演包公,有个单位把我拉去作专题演讲,你说这个东西怎么讲?包公案大家都看过,那么就讲包公的历史吧。宋史上的包公,大家都晓得是铁面无私,中国文化的小说也好,历史也好,清官都是“铁面无私”。什么是铁面?读了包公的历史传记就知道,包公啊!一天到晚没有笑过,亲戚朋友不往来,那个脸板得铁板一样。这样一个铁面,老实讲,包公的学问是好,人品也了不起,如果他活着,我不会跟他做朋友,因为没得味道!一个人的脸板板的像块铁一样,一天到晚发青,不要说红润没有,黄颜色都没有一点,大概有肝病啊!不晓得什么病啊!当然他无私,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家里很穷,穷到这个样子当然很廉洁。实际上,包公案这本小说,把历史上好多个清官的故事,统统集中到包公的身上去了。

包公固然了不起,但是更了不起的是包公的老板宋仁宗,他是赵匡胤兄弟的后代子孙;因为宋仁宗的支持,他当然可以铁面啊!没有这个老板的话,你肉面都不行,你凉面也不行。有老板支持他,你去干,你尽管怎么做,我负责,我支持你,当然我们也可以铁面起来啊!不然也铜面一下嘛!对不对?后面有一个好老板支持,每一个公务员都会做到铁面无私,不是做不到,是时代的环境许不许可。

再说“大廉”,真正大廉的人,“不嗛”没有谦让,这个字,同谦虚的谦是相通的。“大廉不嗛(谦)”,怎么叫不嗛呢?譬如说廉洁的人不爱贪钱,贪钱不好。关于这个问题,他说一般知识分子标榜做清官,连个钱字都不敢提,所以中国的这个钱字还另有一个别号,叫“阿堵”,是南北朝的事。当时有一个人很清高,做了大官以后,人家给他送钱送红包,一概不要,太太及家里的人生活要紧啊!想弄些钱。后来家里人没有办法了,等他睡着后,摆些钱在他床前面,隔天早上下床,总要讲把钱拿开吧!结果他醒来一看,哎哟!他说把这些“阿堵”拿开,阿堵的东西堵住了,还是不谈钱,所以叫做阿堵。

但是到了清朝袁子才,一句诗就把千古这个“大廉不嗛”的道理说完了。他说:“不谈未必是清高”,这个钱字谈都不肯谈,未必是真正的清高,因为你心中还有钱字的观念在,还有怕与不怕。真做到了最高处,无所谓了,谈钱就脏吗?爱钱不爱钱不在这个地方。“廉洁”这个廉,当然是不爱钱;岂止不爱钱啊!真正的廉洁就是人生“冰清玉洁”,任何的行为做到一清二白,并不一定是指不要钱。一个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洁的时候,他反而没有什么嗛;这个嗛,不是说他不谦虚,而是他用不着标榜自己这个叫廉洁了,所以是大廉不嗛。

我经常说一个笑话,这个道理拿猪来比,实际上,世界上最爱干净的是猪,研究生物学的人都懂。你看那个猪,一天到晚用嘴来拱大便啊!泥土啊!因为猪讨厌脏的,看到脏的就拱开。所以人人以为猪是脏,其实是最爱清洁,一点脏都看不惯,结果,它越拱越脏。由这一个生物性情的爱好,我们可以了解,人生真做到了冰清玉洁,一尘不染,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倒是那些在浑浊的世界打滚,心里头不着外面一点形像的人,反而可以做到大廉,这就是庄子所讲大廉不嗛的道理。

“大勇不忮”,真正有勇气的时候,不忮。怎么叫忮呢?就是特别古怪。比如说,有力气的人,他到处会打架,身体好,力气大,随便站在哪里都要摆这么一个姿势才会过瘾。我们年轻都做过这个事,手上带一个扁钻还要拍一下,告诉你我有扁钻在身上,这个就已经不是大勇了。大勇的人看起来温文柔弱,他没有特别的奇特表示。这是上面他说的原则,也就是人伦之道。

我们不要忘了!庄子讲了半天还是“吹万不同”啊!《齐物论》怎么吹到这一面来了呢?注意,他提出来天籁、地籁、人籁,这一段都是讲人籁,人籁就是人道。因为他这篇文章长,引用的十方八面,汪洋博大,如被他的文章迷住了,就会以为他讲的同《齐物论》不相干!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道昭而不道”,“昭”是无所不在,他说这个道啊,很明白,你不要去找;这个道,昭昭灵灵无所不在,没有一个固定的方法,所以昭而不道。你说佛说的,老子说的,庄子说的,孔子说的,孟子说的,耶稣说的,穆罕默德说的,都对,都是那个道理,是全体的道的某一点个体。下面要注意哦!既然是道无所不在,随时随地都在那里,也都在人人的心灵中,明明白白的“而不道”;而你却说,只有你这个才叫做道,那就不对了。每个宗教,每个修道的,都认为只有自己的那个才是道,别人那个就不是道。实际上“道昭而不道”,道是明明白白的,是无私的,所以是绝对不道。

“言辩而不及”,天地间最高的理论,到了最高处,没得话讲,讲出来都不是。譬如说我们人,如果身上有痛苦有高兴,我们表达出来,哎哟,好痛唷!那不算痛;等到痛到了极点,没得话讲,痛死了,那才是真痛。你说你高兴不高兴,我高兴极了,那是有限的,真正高兴到了极点,会把你喜欢死了,笑死了。世界上的人,情绪到了最高处时无话可讲,那就是言辩而不及。

“仁常而不成”,什么叫真正的仁?仁慈、慈悲,那很平常;说你冷了,我还有件衣服给你加上,很平常;你饿了,我正好有个面包你吃吃吧!很平常;如果说你饿了,我拿个面包给你吃,喂!你吃我的面包,你要知道,因为我是学佛,这是我慈悲你啊!这就完了。所以,“仁常而不成”。天地间哪个人没有仁心啊!人人都有爱人之心,就是每一种生物,虽然对别的生物有抵抗,有残害,残害的心理是防御,但是对自己的同类有时候都有一种仁爱之心,所以仁道是常道,并不是不平常。仁常而不成,是说没有一个成规在那里。

“廉清而不信”,真正廉洁的人,自己是很清高,但是这个信字呢?不是没有信用;真正廉洁,真正清高,外面没有信号,没有标榜的,不展示出来给你看到的,清高就是清高。

“勇忮而不成”,大勇的人,处处标榜自己有力气,或者会打人,会救人,这个已经不是真勇了。真勇的人,看起来没有什么勇的样子。所以庄子反复地说这两件事。

“五者圆而几向方矣。”五者就是大道、大辩、大仁、大廉、大勇,这五个条件完备的人,“几向方矣”,差不多摸到向道的方向了。所以我们注意啊!庄子由讲“吹万不同”,天籁、地籁,这一段讲人籁,最后下面再加一个严重的结论。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这是这一节的总结论。所以真正了解道的人,所有的智慧、知识、思想,都没有用处;用知识用思想来推测道理,那不是道,与道不接近。道,最后到达无念之境,无道可道。真正的智慧到了最高处是无知。佛家也有这个说法,南北朝的高僧僧肇法师,在他的《肇论》中,最重要的一篇叫《般若无知论》。他说智慧到了最高处,没有智慧可谈,那才是真正的智慧,是道的智慧。这个观念,同庄子所说的道理一样,“故知止其所不知”,到了最高处而不知。

所以《论语》上也看到孔子学生问他,他说我一无所知,什么都不会,因此能够样样会。如果一个人在某一样有个专长,有一个最高的境界,那会挡住了一切。所以道到了最高处,像禅宗经常标榜的,真智慧“如珠走盘”,没有方所,没有固定,一无所知,因此无所不知,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庄子说:“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就到了最高处。

下面这一段还是讲人籁,人伦之道,要把人伦之道讲完了,才说出由地籁到人籁,乃至超越人世的道。因此他说人伦之道,由一个普通人怎么样去修道,庄子有一个观念:

道的宝库

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他说假使在你的思想理解上,懂了这个道理,一切言语思想到最高处所不能到达的,是“不言之辩”,没得理论,没得文字可讲。“不道之道”,形而上那个道,没有法则,也没有道理可讲。道在哪里?就在平凡,非常平凡,非常现成中。“若有能知”,假使有人能知道了这个,修道方向弄清楚了,“此之谓天府”。“天府”是庄子定的名称,这个天字不是讲天文上的现象的天,而是理念世界的天;这个天府,就是宫殿,代表了道的那个宝库,道的那个渊源。

“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你懂了这个道,修养到这个境界“不言之辩”,就无话可说。真是讲做工夫的话,修道、修禅、修佛都是一样。譬如青年人现在最流行瑜珈术的打坐,修道的打坐,修佛的打坐,大家坐起来干什么?坐起来在那里辩论,自己跟自己辩论,哎哟,这个不对吧!这个恐怕不是道吧?这个不大正吧?这个不是工夫吧?这些气脉没有通吧?都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思辩。“不言之辩”,到达了内心没有诤论,所谓无诤的境界,脑子没有思辩,心里就绝对的清净;也不管什么方法,都不管了,“不道之道”,那么你道的初步到了,就是庄子讲的“此之谓天府”,已经与道的宝藏接近了,与上天接近了。修养到了这个境界的话,“注焉而不满”,像流水一样,永远把水灌进去也灌不满。所以老子也讲,这个时候才叫做“虚怀若谷”。这个心中空空洞洞,像山谷一样,流水尽管灌,一万年、一亿年的流水灌进去都不满,因为没有底的。“酌焉而不竭”像流水一样,把水每天挑走一担、一车,永远也舀不完。那就是不增不减。

那么这个心里的能量、道的能量、身心的能量,是哪里来的呢?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不知道来源,不知道去处,“而不知其所由来”,这个样子就叫做“葆光”。你们修道,不管你修道家,密宗、禅、瑜珈,你们讲修养的、讲打坐的,能做到这样就对啦!

“此之谓葆光”,生命的光明,永远是辉煌,永远是存在。庄子现在传我们这个道很好,不要打坐,不要念咒子,免得一个咒子学来还要花五千块钱,划不来。这个里头没有咒子,万一你要咒子,念他几句,“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就行了。这是庄子的咒子。庄子“天府”“葆光”这些名词,后来道家经常引用。这个是讲内养之学,每个人内在的修养,也就是修道了。下面讲外用之学,就是仁道。

人伦之道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要研究中国三代以上上古史,庄子这里的资料,不是根据孔子那里来的,而是他自己找来的资料。他说我们上占的历史,在尧当皇帝的时候,是所谓公天下,尧要培养一个继承人,就是舜了。舜跟随他从政,在旁边做事,由小职员上来当了副皇帝,差不多做了五十年。尧到了一百多岁交位给他。有一天尧问舜:“我欲伐宗脍、胥、敖”,西南方的边疆落后地区,还有三个小的国家,宗脍、胥、敖,他们不听教化,我想出兵去讨伐,因为文的教化不行,要武的教化,强的教化。由于尧是圣人,尧是以道德从事政治的,心里头却还有这个出兵的观念,也是实在没有办法,道德教化不了,只好出兵去教训。所以“南面而不释然”,中国古代帝王素来坐北朝南,南面是形容帝王的境界,读古书读到南面称王,就是所谓王者的形容词。

中国古代方向有一定的,几千年帝王专制的时代,老百姓房子不准向正南,总要偏一点。如果向正南那不得了,你想当皇帝吗?所以只有政府机关,还有庙子,可以坐北朝南,老百姓房子正南,就有南面称王的嫌疑,有人报上去你就吃不消。

尧告诉舜说:我想出兵打宗脍、胥、敖。当我坐向南面作决定时,心里头总是难过,“其故何也?”这是什么理由呢?如果这一段历史是真的,我们也看到尧舜传位之间的情况。尧讲这个话有两段的意思,那时实权已经都交给舜了,不过主要的事情都还是给尧讲一声。一方面测验舜接位以后有没有仁慈的心,一方面也代表尧的心,虽然到达圣人境界,但对于不满意的事情,还是很难平下去。所以“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你看是什么原因啊?

“舜曰:夫三子者”,关于宗脍、胥、敖,古书上说是三个小国家,他们是被我们上古老祖宗赶出家门的宗族,也是我们的同胞,因为不听话,被赶出去了,流落边疆。现在另外有的说法是西藏、云南边境、彝区这一带都是。是不是不知道。

舜答复说:“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这三个小国的同胞流落边疆,是很可怜的。凡是人类都是我们的同胞,他们在边疆,文化落后,过着原始野蛮的生活,如同禽兽一样。“若不释然,何哉?”舜说你心里过不去,我心里也过不去啊!“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他说上古时代,天上有十个太阳,光明遍照万物,你的心里也是像太阳这样,凡是人类你都要爱护。现在他们这样可怜,你心里当然很难过;但是他们又不听教化,所以你想出兵打;又不愿意杀,这是当然的,这就是仁慈。“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何况你爱天下万民的道德心理,比太阳还要光明,所以这个事情使你心里当然放不下啦!这一段讲人伦之道。

庄子的论辩

现在我们研究到《齐物论》这一段所谓人籁,这是借用庄子自己的名词,庄子在这一篇讲到人伦之道,差不多告一段落,跟着提出人超越平常的生命,而找回自己真正生命的道理。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这一段很有意思的。啮缺、王倪这两位,上古时代都列入《高士传》,即所谓隐士,在道家都算做神仙。古代的神仙,《高士传》里的人物,都是上古修道的人。

啮缺问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你晓不晓得天地万物到了最高处基本都是相同的,是绝对的,同一的那个东西?王倪的答复是:“吾恶乎知之!”他说我哪里知道!换句话,我不知道。那么啮缺又问他:“子知子之所不知邪?”你知道不知道你哪个时候不知道呢?王倪说:“吾恶乎知之!”我也不知道啊!啮缺又问:“然则物无知邪?”宇宙最后最高处是无知的吗?王倪说:“吾恶乎知之!”那我也不知道。三样都不知道,这就是我们中国文化后来一个成语,“一问三不知”。换句话说你懂不懂得道?他说我不知道!你晓不晓得你为什么不懂得道?他说我也不知道。那世界上没有道啰?也没有智慧啰?我也不知道,就是一问三不知。

讲到这里,这个王倪回答了,就讲话了。哎!他说你既然这样问,虽然我实在不知道,不过呢?“尝试言之”,我给你讲:“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这三个字是庄子的文法,白话讲就是,你哪里知道?历代很多的大文豪都引用庄子这个文法,尤其是苏东坡的文章,常常来个“庸讵知”。其实这三个字也没有什么稀奇,就是说你哪里知道。

王倪说:“吾所谓知之”,我如果告诉你,这些我都知道,“道”我也知道;那个知道的这个知,“非不知邪”,并不是不知道。但知道越多,就是无智慧、愚痴,懂得越多,他的愚笨越厉害。就是这个话,我所谓“知之非不知”,那是真正的无知。

“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他说你哪里知道,我说一切都不知道,这个才是真知道。这就是庄子,说了半天,这也就是禅,不知道才是真知道,知道的不一定是真知道。这个我们可以给他一个结论叫“智辩”,一个人智慧的论辩,辨别是非的辩论“尽于知止”。这个智辩,最高的智慧,最高的学问,论辩那个“尽于知止”,一切到那里无知,智辩是尽于知止。这是我给他的一个结论。换句话说,我们在座学佛学道的人注意啊!认为自己懂得佛法,懂得道,懂得修道,懂得什么中国哲学等等,你认为知道的,就是你最笨,所以你的道不成功,就是头脑懂得太多。太聪明是最笨的事,人本能的那个自然的灵感,那个真智慧,不是从学问思想聪明来的;所以“智辩尽于知止”,这是我给他的结论,这个话也是采用古文的章法。

现在,再进一步,我们晓得读了《庄子》以后,人不外乎两个东西,一个知觉,一个感觉。我们的知觉思想到了最高处,完全宁静,无所不知里头,实在好像无知,那个是最高的境界。现在他把知觉与感觉,又连起来讲,庄子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比喻,看起来他在狡辩。

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战?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螂且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且吾尝试问乎汝”,他说答复了上面这一段话,下面就是他借用王倪的嘴巴告诉啮缺说:你既然问到这里,我再给你讲,“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民”就是代表我们人类。“湿寝”在水里头,或者睡的地方太潮湿了,或在冷气间里头过久了。

“则腰疾偏死”,腰也痛,肩膀也痛,风湿病就来了,结果风湿病会害得你死掉。“鳅然乎哉?”但是那个泥鳅同水里的蛇呢?一天到晚睡在水里,也没有腰痛也没有风湿痛,他说可见是感受不同。

“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他说一个人,如果把你绑在高高的大树上,哎呀!你会吓死了,心脏病都发了,害怕掉下来会摔死。可是猴子呢?愈爬高愈好。你看庄子这个论辩很巧妙,人睡在泥地上久了会得风湿病,那个泥鳅呢?黄鳝呢?都在泥巴里头长大,它也没有风湿病!人爬高了怕跌死,猴子呢,跳得愈高愈好。“三者”人、泥鳅、猴子三样。“孰知正处?”你说说看,究竟哪一个感觉是对的?哪一个是正道?知觉感觉都不同。换句话说,人所禀赋的生命,功能不同,习惯不同,一切感受思想不同。

“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螂且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民食刍豢”,他说我们人类吃的青菜啊!空心菜啊!山东白菜啊!饭啊!也要吃一点肉,素的荤的合拢来。“麋鹿食荐”,麋像鹿一样,但身躯比鹿还庞大。荐就是草;那些山里头的麋鹿是吃草的。“螂且甘带”,螂且是有一种虫,大蜈蚣一样,它喜欢吃蛇。甘:吃起来味道很好。带:就是蛇。“鸱鸦耆鼠”,空中有一种飞鸟很凶叫老鸱。老鸱与老鸦喜欢吃老鼠,尤其是死老鼠,越臭的死老鼠越好吃,等于我们喜欢吃臭豆腐一样。他说这四样,人们喜欢吃菜吃饭;牛啊鹿呀喜欢吃草;有些东西是喜欢吃蛇,吃毒的;有些是喜欢吃臭的、烂的动物,我们认为有细菌不得了,它们吃下去是营养品。这四类比起来,“孰知正味”,哪个才是真正对的呢?他第一讲感受的不同,第二讲饮食的不同。第三个:

猿猵狙以为雌,麇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猴子有好几种,有猿、有猵狙,等于牛一样,有犛牛,有黄牛,有水牛,各类的分别。猴子里头,有一种是同性恋。猵狙长得像猿但是狗头,喜欢和雌猿交。他说麋跟鹿两个恋爱,互相交配,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的分别。鱼呢?水里头的蛇与鱼两个做好朋友,甚至于它们互相交配,这个是生物的现象。庄子对于生物很了解,常常引用到这些东西。“毛嫱”“丽姬”是古代两个大美人,历史上名女人,名美人。“人之所美也”,大家晓得这两个名女人长得很漂亮,等于现在在美国长堤选美,选出来的美人,三围也标准,人又长得漂亮,口红抹得特别红的,眉毛特别画得长。他说,那么美的美人,你叫水里头的鱼看看,鱼就溜下去不敢看啰!你叫她仰起头给鸟看看,鸟就赶紧飞掉了,你叫他跑到山里头给野兽或动物园给麋鹿看看,那个麋鹿蹄子咚咚咚跑掉了。他说:“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你说说,哪样叫漂亮?哪样叫不漂亮?你认为漂亮,别的东西还认为不漂亮,怕死了。

看到庄子的诡辩,他骂人家逻辑诡辩,他的诡辩比人家还厉害。这些叫做不伦不类的比喻。但是呢?拿我们现在的观点来看,都是有很深的科学道理,并不简单。我们现在是简单讲过去,每一样东西,把专门的资料加以分析的话,叫一个生物学家、物理学家来研究,就发现庄子所讲的非常对。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他这里三段,第一提出感受的不同;第二提出饮食的不同;第三提出好恶的不同。

其实佛经上也有这种比喻,不过比喻与庄子的说法不同,讲得比庄子讲得还要玄。譬如说水,我们看到是水,佛经上说饿鬼看到不是水是火,所以饿鬼口干但不敢喝水,即使水喝进嘴里去,水会变成火,是烧的。像我们不会喝酒的人,喝一口高粱酒,嘴里烧得要死。高粱酒也是水啊!不能说不是水啊!怎么会发烧呢?还有佛说的,像我们人世间吃的饮食,自己认为最好的美食,欲界天以上的天人,觉得是臭得不得了;当我们吃了最好的饮食,他说天人到我们面前要把鼻子捏住,闭眼而过,看都不敢看,觉得人这个动物怎么吃这样脏的东西。这种比喻同庄子的比喻有什么两样?佛经上所说的比喻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我们也无法找天人来对证,饿鬼也不可能站出来证明;但是庄子这些引用,如果研究生物,倒是有些道理。

他这三段第三节就是讲人性、人类之间好恶的不同,因此他辩论的结果,是推翻春秋战国一般诸子百家的学说。他说儒家啦!墨家啦!你们都讲怎么样可以救国,怎么样可以救世,怎么可以救人,等于美国人天天讲人权,结果是搞得世界上又不人道,又不人权。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所以环境不同,感受就不同,教育环境的不同,自己生理禀受的不同,思想观念就不同。有色盲的人,同正常眼睛比起来,不晓得是他的正常,还是我们的正常!等于我们到了精神病院一看,我经常站在那里傻了,究竟是我神经?或是他神经?当精神病人从四面八方围着你的时候,好像我们是神经,他们才是正常,分别不清了。

庄子说,以我看起来,你们天天讲“仁义之端,是非之涂(途)”,你们辩来辩去,“樊然殽乱”。物质文明越发达,知识越普及,人类的智慧越低落,文化越衰败。所以我“恶能知其辩”,你叫我来论辩,我讲不出来哪里是真理,真理究竟在哪里,我不知道,我也懶得辩。你注意哦!这一段话是庄子说的,不过庄子没有自己说,他借啮缺问王倪,王倪答复的话,用他们两个对辩作的结论。

至人的境界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啮缺说,“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你不晓得人世间什么叫对,什么叫不对,你既然不晓得利害,至人也不知道利害吗?“至人”就是得道的人。

我们晓得庄子提了三个名词,后来中国文化、道家、道教常引用的,第一在《逍遥游》提出来“神人”,第二在这一节提出来“至人”,后面还有提出来“真人”。关于人的价值,他提了这三个名字。以庄子的观念,我们这个人现在不是人,虽然活着,但是把人的本钱玩掉了。人有本钱真可以变成神人,能够超神入化,超出这个物质的世界,升华到精神物质统一。人做到了那样就是至人;至人再进一步就是真人。我们人活在世间,没有做到人的真正价值,没有达到这个人的标准,道家叫自己是“行尸走肉”,我们是个尸体在走,里头空洞没有东西,只是几十斤肉在街上跑罢了。所以有时候同学来说笑,老师您越来越瘦了,我说这所谓标准的“行尸”,胖一点叫标准“走肉”。但是人做到了不是行尸走肉,那才叫做做人。好!现在把人籁讲完了,下面由人籁又到达了天籁。

“王倪曰:至人神矣!”中国文化里头,生命的价值,庄子在这里都讲完了。一个人能做到的话,在印度佛教就是成佛了,在中国就是成神人了。王倪说:嗳!你老兄不要问这个问题,当然我们是普通人,行尸走肉;至于至人,真正达到了道的境界,可以神化。“大泽焚而不能热”,整个的四大海洋火山都爆发烧起来,他一点都不热;在上篇《逍遥游》提过,他觉得是到三温嗳里洗个澡而已。“河汉冱而不能寒”,整个的北极冰山化了,他觉得像吃了冰淇淋,在冷气间里坐坐,凉快凉快。“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整个地球震开裂了,山河动摇,海水干了,在他都一点没有感觉,也不害怕,觉得是小孩子把泥巴弄坏罢了。

所以至人的修养,超神入化到这个程度。庄子那么一写,就是中国后来道家的神仙思想,《封神榜》等等,都是从这里来的。“若然者”,人做到这个境界,“乘云气”,不必坐航空公司的飞机,手一招天上那朵云就来了,自己好像睡在台湾凉席上就去了,想到哪里就到哪里。“骑日月”,有时候要想买个摩托车,不要买啦,把太阳、月亮拿来当做摩托车就行了。“而游乎四海之外”,到这个宇宙外面去玩玩。人修道到这里“死生无变于己”,生死同他毫不相干,他已经不生不死,与物质世界的变化毫不相干,“而况利害之端乎!”更何况世间的利害是非,在他看起来是小孩子的争吵,毫不相干。等于我们看蚂蚁打架,或者看一批动物在笼子里自己在闹一样。这一段是说人的价值,由人籁而到达天籁。

《齐物论》最长,说了半天啊!一股邋遢,还是提到最高的道。道在哪里?每个人都有道,可是每个人自己丧失了。下面又讲一段事了,是说大家最容易犯的毛病。你读《庄子》要当心,真正修成功得了道的人,是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上面是“乘云气,御飞龙”,骑在龙背上玩玩的。现在有一个人,也是古代道家修成功的。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这两个都是修道的,是《高士传》上的人,瞿鹊子提一个问题,“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瞿鹊子据说是孔子的学生,这里的夫子,据说也是指孔子。他就问长梧子说,我听我老师讲“圣人”,真正得道的人,“不从事于务”,他在这世界上,好像对于世俗的事务不需要管。这也就是我们一般修道人的思想。一般人学佛修道,学密宗,学瑜珈术,学各种古里古怪的都叫做修道了。据我积数十年之经验,发现凡是观念一沾到修道的人,有一个毛病,就是这个人成了废人,完了。第一先学到懒,以为什么事都不管就是道,哎哟!这个会扰乱我的道行,最好光修道什么都不管。第二,非常以自我为中心,自私又自利,因为修道本来是个自私的事啊!因为我要成道啊!也想骑骑太阳脚踏车。对不对你们去研究吧!但这都不是真道。所以庄子现在引用的瞿鹊子问长梧子的话,也是这个道理。他说,我听到老师说,学了道的人,不从事于世间的事务了。

“不就利,不违害”,表面很好听,有利的好的事情不沾边,坏的事情也不管,这个修养真正很高啊!绝对的自我主义,在西方文化,是真正的自由,个人自由主义发挥到极点。可惜我们一般人,“不违害”就做不到。有害的地方我就是要去,那就是中国文化。《礼记》上讲,士大夫知识分子,临危受命,譬如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这时不怕祸害,这一点我们做不到。“不就利”,我们修道的人,表面上万事不管,只要对我修道有利,只要你传我一个道,你叫我磕头,叫我龟孙子我也干,这就是就利啊!虽然看起来很诚心的学道,实际上这个存心是“就利”,对不对?你叫他牺牲一点精神生命,就是佛家讲的布施为别人,像宗教家、基督教,奉献给人家,嘿!嘿!这个我不干,这对我有害,对不对?

“不喜求”,不喜欢要求什么。大家注意,我们一般学道的人,要求可多得很呢!既要健康,又要长寿,还要发财,还要大家看得起我,还要,还要……多得很!总而言之,三根香蕉到庙子上拜拜,拜完了,要求完了,还要自己带回家吃,通通是喜求。“不缘道”,也不自己标榜自己在修道,没有装模作样装起那个修道的样子。

“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他说,无谓有谓。你说他有所谓吗?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有什么目的吗?他也无所谓,你说他无所谓吧!他在世界上很起劲。但是你仔细研究,他虽然身在世界,也照样做生意,照样骑摩托车,照样六点钟起来,匆匆忙忙赶啊!十二点才睡,忙得不得了,“游乎尘垢之外”,但是他的心跳出来了,心在世俗的尘渣外面。“夫子以为孟浪之言”,瞿鹊子说,我是听老师那么讲,可是我的老师说我太孟浪,好高骛远,怎么有资格问这个话呢?我被老师骂了一顿心里不服啊!

“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我认为,这个是对的啊!真正得道的人是没有特定的样子,“吾子以为奚若”,他说老兄啊!你认为怎么样?他问老师得道的人是不是那样,老师没有答复他,还挨了老师的骂说是“孟浪之言”,你吹大牛,你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他说,我认为我的问题很对,老兄啊,你说说看怎么样?

求道与成道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鹤炙。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奚?

长梧子说:老弟啊!你问的这个问题太大了。庄子所谓,盖!你盖得太大了,不要说你,就是我们那个老祖宗黄帝,是得道的人,“之所听荧也”,你问他,他也假装听不懂,不是不知道,是装起听不懂不会答复你。“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他说你的老师孔子,他哪里会知道!看起来庄子在骂孔子不懂,实际上也就是说,孔子以不知表示不懂,那是真懂。他说你的老师骂你孟浪,他说得对啊!怎么对呢?他说你老兄啊!“且汝亦大早计”,太急性子,太早了,牛吹得太早了!

注意哦,我们一般学道的人都是这样学佛的!“见卵而求时夜”,看到鸡蛋就想到唉呀!把鸡蛋放在旁边啊!明天早上不要闹钟了,公鸡会叫了,我会起床。你看到鸡蛋就想到公鸡了,有那么容易啊!“见弹而求鸮炙”,你看到打猎的那颗子弹,就想到我打到一只野鸭子,明天中午烤野味,请你来吃!其实你只不过子弹在手上,你还没有到山上,打不打得到还是问题。他说,你老师骂你孟浪难道不对吗?

这一段是描写千古以来的人,但我们现在修道的人差不多都是这样,打坐三天就想神通来,再不然气脉通,再不然明心见性悟道了!坐了四个礼拜都不悟道,然后来问说:老师啊!我在你这里坐了四个礼拜一点都没有什么!我说:这个楼上本来没有什么的嘛!谁叫你来坐?每个人看到蛋就想到公鸡,看到子弹就想到野味上桌了。他说你老兄挨老师的骂,是当然的。

“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奚?”长梧子一边骂他,又说:不过呢!你现在既然乱七八糟的问我,对不起,我也乱七八糟的答复你,怎么样?所以我们中国文化后来有一句成语:“姑妄言之姑听之”,典故就出在庄子这一篇。你们年轻人要知道,我们以前读书很注重根据,要是老师问你典故出在哪里,答不出来手心就要发肿。《聊斋》开头不是有一首名诗吗?是清朝王渔洋题给《聊斋》作者蒲松龄的。“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第一句话,“姑妄言之姑听之”,大家晓得用姑听之。“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爱听坟里头的鬼讲话,这就是骂人的话,意思是说世界没有人,都是鬼。他说想来你讨厌人世间,社会上的话你都懒得听,所以写《聊斋》,都是写的鬼故事。蒲松龄写了《聊斋》,拿去给王渔洋看,王渔洋出十万代价要买他的稿子,叫他不要出名,写我王渔洋著,他不干。王渔洋晓得这部书一定是个流传巨作,所以写了这个序。王渔洋后来也仿照他再写一部,始终不及《聊斋》,名诗倒是传出来了。

旁曰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湣,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这一段是最麻烦的,就是讲成道的境界,得道的境界。他说真正是得了道的,所谓超人的境界,是“旁日月”。“旁”就是邻近太阳、月亮,他把太阳、月亮两个拿来当弹珠玩,可以到这个境界。“挟宇宙”,他有时候把整个的宇宙,像夏天拿手巾擦汗一样的,挟在身边。下面很麻烦了,“为其吻合,置其滑湣,以隶相尊”,以文字讲起来,这是很讨厌的问题。我们晓得庄子上面提出来一个名称,叫做“滑疑”。上一次提到过“滑疑之耀”,对不对?那么他同样用滑疑多好呢?但这里不用滑疑了,上面这个字相同,下面要变一变。上次“滑疑”我们给他做的注解“非空非有”,所谓引用《楞严经》的“脱黏内伏,耀发明性”做说明。那么他这一次呢?他所提到“滑湣”,跟“滑疑”是一样的,只是程度更深一层,这个“湣”字啊!就是混合那个“混”字,混混然,那个宇宙湣湣,幽昏之昏,空空洞洞,比滑疑深一层。我们借用佛家的勉强做比方,就是同于佛学“寂灭”的那个境界。“为其吻合”修道修到那个境界,心物一元了,心跟物两个参合,吻合,融合为一,“置其滑湣”,已经到达了寂灭的境界。“以隶相尊”,我们简单的解释,就是完全平等,也就是《金刚经》提出的性相平等这个观念,到达这个境界。

如果专拿中国文化自己本身文字来解释这三句话,起码要写他几千字,或者万把字,看能不能解释得清楚。借用佛学来解释呢,就简单明了了。“为其吻合”,到达心物一元;“置其滑湣”,已经证到寂灭这个境界了;“以隶相尊”,万法平等、性相平等。这个得道的境界,并不是说离开人世间另外有个道,而是入世的。“众人役役”,就是形容社会一般人,活了一辈子,天天劳劳碌碌,干什么事都是为自己的欲望、身体做奴隶,做奴役。这就是众人,佛家叫凡夫。“圣人愚芚”,得道的人看起来笨笨的,什么都不做,他是最高的智慧,他是葆光,就是庄子前面讲的在天府中,自己在葆光,所以外面看似愚钝。

到达这个时候,“参万岁而一成纯”,他超越了时间的观念,无所谓长寿不长寿,一万年也就是一刹那之间,他活一万年也不过活一刹那,寿命的长短到了“万”跟“一”,空间的大小,时间的长短,都是合一的。合一就是不二,没有差别。“成纯”完全是一个纯清绝点,就是上面讲的吻合。“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个时候,心物一元了,身心一体,心跟物合一了。“而以是相蕴”,蕴是含藏、含蓄。道在哪里?在心物中,在身心上;换句话说,“而以是相蕴”,解释这两个字,又只好借用佛学,最简单明了,就是无分别。相蕴,就是一点分别都没有。

说心物一元

上面提到这个瞿鹊子问长梧子的话,现在,我们正讲到长梧子答话,“姑妄言之姑听之”的道理,就是说,不敢讲太肯定的话,姑且那么一说。他说人可以自己修养到成为超人,这个在《逍遥游》已经说到过的,“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湣,以隶相尊”。就是人的生命自己可以提高到最高的价值,那就是所谓至人、真人,最好的一个名字就是神人。他说我们这个肉体的生命,经过修养到达的境界,可以与太阳、月亮为邻,可以把握这个宇宙,与天地的精神合一了,跟宇宙合一了。下面两句“置其滑湣,以隶相尊”,是形容那个境界。这里产生庄子的文辞学术思想的一个问题,上面一个名词“滑疑”,这个“滑”字是现在大家方便念,严格讲,这个字读成“古”。

“滑湣”,我们用《楞严经》“耀发明性”一句话做比喻。所谓“滑”,拿现在的观念就是不定,没有个固定的形态,就是禅宗常用的一句话,如珠之走盘。“湣”就是冥想,所以滑湣就是空空洞洞,非常空灵,没有呆板。“以隶相尊”,到达这个境界,就是出于佛经一句话,“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据佛经上说,释迦牟尼佛出生的时候,刚生下来就站起来走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讲了两句话,“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们听了这两句话,很有一般宗教性的、统治性的英雄气概,好像是一个宗教教主自我崇高的话,至少表面上看这个文字是这样。如果真透过内在的意义,所谓以佛学的意义来讲,就不是这个意思了。关于这个“我”字,佛学本来标榜“人”是无我的,我们这个身体是假借的一个房子,不是我们真我的生命;那个真我的生命,现在只是暂时在我们这个肉体上。

我们做个比方,像电力公司发的电能,通过了电灯泡的灯管,所以发亮;如果通过一个录音机呢!它发声。声、光是电能发出来,是作用的现象。可以说它本身不是电,也可以说它就是电,因为它发出来作用的现象。电的能量,通过这个光、热、力,用过了就消散归还本位。所谓“人”也是无我,就是我们这个身体上,等于电灯泡的电灯管,好的时候它还发亮,如果这个管子用坏了呢?这个电能并没有生灭,并没有死亡,而归回生命本来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你叫它主宰也可以,叫它是神也可以,宇宙万物都是那个东西所变化,也就是西方哲学所讲的本体。

这个本体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大家所共有的体,是大公的真我,不是私心占有的小我。所以释迦牟尼佛讲这两句话,“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就是大家自己这个我。我是什么?我是这个心,心就是佛;所谓佛,不是宗教性的,也不是迷信的,更不是统治性的。庄子这个“置其滑湣,以隶相尊”的话,与“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有同样的意义。长梧子答复瞿鹊子说,中国文化自古相传,人的修养可以到达得道圣人的境界,但是给你讲你不会信,所以姑“妄言之”,你也姑“妄听之”。

他说人修养到这个境界,自己把生命的真谛拿到手了,“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那么“置其滑湣,以隶相尊”。长梧子说因为恐怕你不信,所以他引用一段理由,“众人役役,圣人愚芚”。众人就是我们一般人,我们晓得中国文字,尤其庄子的文章,“役役”两个字,写得非常好的。上面这个役是动词,下面这个役是名词,就是奴役这个役。为什么叫众人役役?我们一般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生命,自己给物质做了奴隶,一天到晚都在奴役的生活中,一辈子劳劳碌碌。譬如我们现在,像这两天天气冷了,赶快穿衣服,一热赶快脱了,饿了就要吃,吃饱了就要屙,忙得不得了。大部分的精神、生命为这个身体做奴隶了,为了外界的物质环境做了奴隶。

圣人境界不同了,表面看起来很笨,“愚而芚”,这个芚不是钝,庄子这个芚是有生机的,外表上看起来笨笨的,自己内在的生命生机充满,是得道的人。“参万岁而一成纯”,到了这个圣人的境界,所谓得了道,就破除了时间观念,也没有寿命的观念,要活多久呢?一万年不过是一刹那之间,“参万岁而一成纯”,“参”不念“三”,是参合的参。活了一万年,在他不过是睡一觉一样,不过是一刹那之间,这破除了时间的观念。表面上这个文字是这样啊!如果我们拿掉了几个字,尤其青年同学注意!这就是中国文字的写作方法,“万岁而一成纯”,就是统一时间观念,活得很长,活一万岁。但是前面还有一个参字,“参万岁而一成纯”。参者参通、贯通、综合、融会,有这么多的意思,多了这一个字,“参万岁而一成纯”,寿命的长短都不在话下了,都不再考虑了。也许活一秒钟,这个生命也等于一万年;活一万年也不过一秒钟,因为时间的观念是人为的。

譬如我们人在快乐的境界里,一天觉得很短过去了;如果是遭遇痛苦的环境,半个钟头就像过了一年一样。所以这个时间观念,完全是人的心理自己制造的。参通了这个道理,时间、空间的观念,就是“参万岁而一成纯”;我们只好引用禅宗经常说的:“一念万年,万年一念”。念就是这个思想观念,我们一个思想,一个观念,想到从古人至今一万年,或者五千年历史,就在我们一念之间。就这个一念,就可以贯通上下古今万万年,都是人唯心所造。

到达了这个境界,时间、空间观念没有了,“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九个字的意思怎么说呢?就是心物一元。“万物尽然”,人跟万物同一个本体了,不分彼此。但是,“以是相蕴”,到了修道成功,这个心物一元的境界,人不会再做物质的奴隶。物质世界一切万有,都包括在这个范围里面,蕴藏在这个范围里面。所以他不是为物质做奴役,万物乃至听他的指挥,到了“旁日月,挟宇宙”这个境界了。

这一段是长梧子答复瞿鹊子的话,就是人的生命是可以到达这个境界的,这就是中国文化,所以后世有道家修长生不老的方法,也是由这种思想一贯系统来的。下面他补充一个理由。

文字与言语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这个“说”字读成“悦”,古文这两个字通用。这就是庄子的文章,所以后世很多人都是学这一套的,其实看起来有许多废话,啰嗦的字蛮多,把它拿掉可以简化一点;但是你要晓得,现在白话文就可以简,结果用白话文一简,就更麻烦,比古文还要更多。古文不是念的,是唱出来的。我们写白话文,是嘴里讲话,就那么讲出来就是文字。言语随着时代三十年一变,言语用白话记录下来,几千年后就不通了。我们中国人,每个人只要认得两千五百到三千个字,就不得了啦!写什么文章都够用了;中国字以《康熙字典》到现在为止,增加到也只不过四五万个字,但是我们平常用到的只有一两千字。把文字和语言脱离关系以后,就没有时间的距离,几千年以后的人,看几千年以前的书是一样的;只要花半年一年时间,受这个文字的训练就会了。

说到言语与文字统一的问题,我经常告诉来学中国文化的外国学生,不要走冤枉路,最便捷的方法是先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这四本书。能够花三个月时间,对中国文化就会有一个基本的了解。《三字经》已经简要的介绍中国文化,连历史、政治、文学乃至于做人做事等,都包括在内了。尤其是认识了《千字文》以后,对中国文化的概念基本就有了。虽然只有一千字,但哲学、政治、经济等等都说进去了,而且没有一个字重复。这本书的作者是梁武帝时代的大臣,名叫周兴嗣,因犯了错误,武帝罚他要他一日一夜写出一千个不同的字,并且要成一篇文章,结果他写成了《千字文》。开头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四字一句的韵文。不要以为《千字文》简单,它从宇宙天文一直说到做人做事,“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等都是生活。现代人能讲好这本书的恐怕还不多。现在如果要我默写几千字,我还要慢慢去想,也会花上好几天呢!

另有一本书《增广昔时贤文》,是一种民间格言,从前算是课外读本,个个都会念,其中也是做人做事的道理,也有一些要不得的话,如“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等等,不过多数好的话都收进去了。中国自南北朝到清代,历史上经过好几次外族的进攻,为什么中华民族始终站得住?就是因为文化的力量,进攻的民族反被我们的文化同化了。有个哈佛大学的教授来问我,说世界上许多国家亡了就亡了,永远起不来了,只有中国经过了好多次的大亡国,都没有垮,永远站得起来,是什么原因?我回答说,关键在“统一”这两个字,就是思想、文化、文字的统一。现在的欧洲就像我们春秋战国时代,交通不统一,经济不统一,言语也不统一。其实中国现在言语也都没有完全统一,福建、广东各省都有方言。但中国自秦汉统一后,全国文字已经统一了,甚至亚洲各国,如日本等,都使用了中国文字。

再说我们大家讲白话文,过去《水浒传》、《红楼梦》这些白话文,你们青年现在看起来都变成古文了,都看不懂,连《红楼梦》都很少懂。我们过去对《红楼梦》白话文,像我们这一辈的人,有许多人都背得来;现在你们觉得背这个很无聊、说里头有些话不通,看不懂,用白话写就有这个毛病。所以关于文字写作方面,我们现在不多去研究讨论了,回到本文。

归回何处

他说“予恶乎知”,我怎么样晓得,怎么样知道,“说生之非惑邪!”一般人贪恋活在世界上,这不一定是聪明的事。这个话怎么讲呢?中国俗语有一句话,“好死不如恶生”,“恶”念“务”。人再好的死都不愿意,宁可最坏的活着。人因为贪恋这个世间,所以我们人生最大的问题是生死问题。每个人研究自己,真到了最后,就有许多害怕,没有钱也害怕,没有饭吃也害怕,生病也害怕,老了也害怕,有很多很多的害怕。一个总问题就是怕死,这就是佛学提出生死问题。禅宗标榜的第一个问题,先了生死,父母没有生我以前,这个生命究竟在哪里?我们究竟有没有?真的是唯物的吗?假使现在我们就死了,死了又到哪里去?有没有天堂?有没有地狱?有没有极乐世界?而且我没有办好入境证,去不去得了呢?这都是大问题,就是生死问题。

现在庄子提出来生死问题!他说,我哪里知道,“说生之非惑邪!”高兴活着一定是聪明的!生命活着难道是一定对的吗?看起来庄子好像鼓励我们去死一样!他说“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他说,我哪里知道,一般人怕死,“弱丧”是没有胆子,没有勇气,他说没有勇气,“而不知归者邪!”也不懂活着是住旅馆,死了是回家的道理。这个是中国文化的讲法,我们上古的老祖宗,一位治水的大禹,是三代的圣王之一,讲过两句名言,“生者寄也,死者归也!”他说活着是住旅馆,死的时候是回家休息。等于说我们白天醒着坐在这里,还在研究《庄子》,这个也是住旅馆,晚上回到床上睡着了,是回去休息;生死就像白天夜里一样。青年同学应该读过一篇有名的古文,叫做《春夜宴桃李园序》,其中有一句“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是《庄子》这里来的。就是道家说的,整个宇宙是万物的旅馆,也是我们的大旅馆;几千年光阴,去年、今年、明年,百代之过客,过了就算了。过了去年,今年已经不是去年,去年过了永远不回来;明年不是今年,更不是去年,如流水一样,前一个浪头过去了,永远不回的,所以江水东流,一去不回头,永远不回来。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只在旅馆里经过一番而已。

这篇文章是非常有名的,是李白作的,也是道家的思想;道家跟佛家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庄子说,“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一般人对自己生命看得非常重要,怕死!“而不知归者邪!”而不晓得这只是回去而已。但是这样看起来,庄子是劝我们早一点死吗?不然!我们晓得中国历史上许多忠臣,譬如有名的文天祥,“视死如归”,看死好像回去一样,这是我们文化上最有名的四个字,都是受道家的影响,所以能够为忠臣,为孝子。再看历史上多少忠臣,乃至战争打败了,死的时候身上满是刀伤,还是站在那里不倒。清兵入关的时候,汉族几位将领,战败了以后,尸体站着不倒,等这些清军的将领发现,马上叫人点香,点蜡烛,恭敬他是前朝的忠臣;因为清军将领也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就跪下来一拜,尸体才倒下去。这些历史上记载很多。元朝也有一个历史名将,叫董搏霄,战败了以后,一身是伤,被敌兵用刀刺进去,但却没有流血,而是白气冲天,身体也不倒。所以敌人的将领赶快把自己的阶级拿掉,跪下来磕头,恭敬他是忠臣,这也是很奇怪的!他们这种修养,与庄子道家思想都有关系,并不是因为佛教的传入,才能够把生死问题看到另外一面。下面庄子讲了一个非常滑稽的笑话,但也是真理,他说: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丽之姬”就是丽姬,一个名女人的名字,丽也是个小地名,因为她很美,后来变成她的名字,等于春秋时西施一样。丽姬是哪里人?是“艾封人之子也”。什么叫封人呢?封疆,是管地政;管地政事务所的是封人。丽姬是封人的女儿,中国古代男的叫男子,女的叫女子;所以男女兄弟姐妹之间,对于妹妹可以称女弟,姊姊可以称女兄。中国古代文化,倒是男女非常平等,男女搞得不平等是唐、宋以后的事情。

“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晋国的皇帝选妃子把丽姬选上了,古代一个家里有女儿的,听到皇帝、太子要选妃子,每家都着慌了,年满十六岁以上的女孩子,赶快出嫁,不然皇帝选入宫以后,那不得了,一辈子也见不到父母的面。所以“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深宫二十年还是少的,有时候十六岁进宫到了白头,一辈子也没有出来过,就完了。所以啊!皇帝选妃子选上她,离开家里时,痛哭流涕,鼻涕眼泪沾襟,襟就是衣服的前面,哭得一塌糊涂。

“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等她到了皇帝面前,被这个皇帝看上了,变成妃子皇后,家里也可以通来往了,你看多富贵!多舒服!然后想想当年从家里出来,说是怕嫁给皇帝,在家里哭得一塌糊涂,后来想想当时多窝囊,多愚蠢,多无知。

“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庄子说,谁又知道死的时候拼命哭,如果死后,到了那边很好,觉得临死时的痛哭流涕,是不是很多余啊!这个我们没有经验,大家等到有经验的时候,也没有办法通信,通电话,反正庄子是那么说的。

我有个朋友,快到七十岁,过去也是带兵作战的人,前几个月来看我,他说他新发明一个道理,好久不见你,总要拿一点成绩给你讲讲:人家到我们这个年龄,怕到荣民医院,怕癌症,这个怕什么?要晓得,上帝已经给我们一个生命,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不给我们这个生命,连这个死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总算给我们一个死的机会,这个多可贵啊!我还有死的机会,还有得癌症的机会,这个机会到哪里找啊?所以我发明这个道理贡献给你!我说有道理,这就是很有勇气。

庄子这一段话,《齐物论》快到结论了,我们都晓得,万物不齐;生与死两个现象是最难齐的,生与死最不同,这是人生生命上的一个大转变。庄子这一段讲起来,生与死是一样,所以看透了生死;尤其他引用这个出嫁小姐的故事,在出嫁以前,怕做妃子哭得不得了,后来当了第一夫人,才想到自己出门时,那一场大哭很丢人,太窝囊,何必哭啊!晓得这样早应该哈哈大笑,坐上车子就去了。庄子说,假定我们死了以后,发现那一边比这里舒服的话,我们一定很后悔。他讲生死蕲异,蕲异生死,就是四个字。

梦与醒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这一段文章很美啦!就是两个字“梦”与“觉”,一个梦字啊!梦来梦去,文学真美。中国文化里对梦的研究有很多资料,中国原来的医学,对梦的研究,认为与心理学大有关系。庄子这一段也是对梦的研究,他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一个人夜里梦到有人请你喝酒很高兴,但不一定是好事,白天恐怕碰到倒霉的事,会大哭一场。嘿!中国人有一句老古话“梦死得生”,夜里梦到自己死掉装进棺材,或梦到坏的,往往白天遭遇是好事。但是也不一定,有时候夜里梦到很痛苦的事,“梦哭泣者,旦而田猎”,白天醒来有人请你去打猎,等于说有人请你跳舞,有人约去郊游。他说,这个梦跟我们白天生活显然两样,对不对?

但是他要我们注意!“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我们在做梦的时候,绝不晓得自己在做梦,对不对?有人说,我晓得耶!你晓得是做梦就醒了嘛!所以你做梦的时候不晓得在做梦!“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这个大家都有经验,年轻的时候,经验更多,年纪大了就很少有这种事了。年轻的时候,经常梦中梦,梦中觉得自己在做梦,在梦中梦里头自己又在做梦,一醒来三重梦都没有了,这叫做三重梦。所以“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我们怎么晓得梦呢?醒了以后说,哎呀!我昨天做个梦,醒了以后才知道自己在做梦!这一段他交待得很清楚。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第二句话他没有讲,文章就留了一手。换句话说,觉而后知其梦也!你醒了以后才晓得自己在做梦。再换句话说,我们现在白天也是在做梦。夜里的梦是神经没有完全休息,思想仍在活动,等我们眼睛一张开说,哎呀!我做了一个梦。我们现在的梦是张开眼睛做的,他说,人生就是一个大梦,醒的时候是做白日梦,睡觉的时候是做黑夜梦,两个梦的现象不同,但做梦是一样的。所以夜里的梦是白天梦里头的梦,如此而已!“梦之中又占其梦焉”。那么要什么时候我们才真正不做梦呢?除非得道,这个叫大觉。“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到了大彻大悟、大清醒以后,才晓得人生是个大梦。

“大觉”两个字是庄子提出来的,后来唐朝翻译《华严经》,称释迦牟尼佛为“大觉金仙”,很多佛经翻译名词也是用庄子的。另外《三国演义》刘备去见诸葛亮的时候,诸葛亮假装睡觉,嘴里念这一首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这一首诗年轻同学可以背起来,爱睡觉的时候,爸爸妈妈老师干涉你,你说我学诸葛亮啊!草堂春睡足嘛!这些都是道家思想境界的文学。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人真到了悟道,大彻大悟以后,才晓得我们活了一辈子是做了一场大梦。他说你没有悟道以前不会知道,因为不知道自己在梦中。

“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他说,我们因为没有悟道,不知道自己现在就在做白日梦,“而愚者自以为觉”,笨人自己以为聪明,认为自己是清醒的。“窃窃然”窃就是小偷一样,心里偷偷的私自的高兴。他说:我问你,你那个自己认为很聪明,自己很高兴,你那个心里“窃窃然知之”,“君乎?”是谁知道?这个做主的是谁啊?君就是这个主宰。“牧乎?”牧就是一个被人家放牧的牛一样,鼻子给人家牵起来走的。禅宗经常骂人,哎呀!你不要搞错了,你的鼻子给人家牵了。禅宗祖师很会骂人,转个弯骂得多漂亮,说鼻子给人家牵,那是牛啊!那个牧牛的小孩子叫做牧童,你鼻子牵在人家手里。这个禅宗骂人多艺术啊!但是我们没有悟道以前,活着的生命,鼻子都是给别人牵的。给谁牵呢?无主宰,没有人牵你,是你自己被它牵住了。所以我们不晓得自己能够做生命主宰的“君乎?”这是问号。“牧乎?”你是被人家牵着你也不知道。“固哉!”他说你好顽固哦!不懂自己的人生。他这一段借用翟鹊子跟长梧子的对话,下面引出孔子的话。

“丘也与汝,皆梦也”,他说孔子说,我现在跟自己学生们,同你们大家,你以为我是传道讲学,嗨!都是在作梦!我跟你大家都是在作梦。“予谓女梦,亦梦也”,我现在讲你在做梦,这一句话,是我在说梦话,我也在做梦。

吊诡机锋

“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他说我这样讲的道理,这种逻辑不是正反合的逻辑,这就是禅宗祖师的讲话,是禅道的逻辑,不是普通的逻辑,也不是辩证法,也不是印度的因明,道家叫吊诡。吊诡两个字,是庄子的名称,借用禅宗的名词来说,就是机锋。什么叫机锋呢?中国人学武的有一句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个弓拉满了,箭在弦上自然射出去了,这就是机。机到那里时,两人相对非常锋利快速,不可以用思想,也来不及用思想就发机锋话语了。就像两个人对打,都拿起手枪,两个人子弹同时放,这个时候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怎么躲避子弹,也没得思考的,锋利无比,快速无比,就是机锋。

庄子所说吊诡的意思,就是这个东西。如果不借用禅宗佛学来解释吊诡的话,怎么解释怎么糊涂,越搞越不懂。他说我现在告诉大家的话,大家都在做梦,照孔子讲的,现在给你们传道讲学,也不是传道讲学,也在说梦话。大家现在听到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你也是在梦中乱听,实际上都没有一个真实的事情。他说这种说法和道理,不是普通的教育,而是机锋的教育。吊诡,谁懂呢?普通人都不懂。

“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庄子说,现在讲给你们听,你们听不懂,只有等将来千年万年以后总会有人懂,碰到一个大智慧,大圣人,就懂了这个道理;“是旦暮遇之也”,这个人是早晚当面碰到的人一样,不稀奇的。你看庄子多会写文章!庄子没有骂人啊!换句话说,把天下人都骂了。你们通通不懂,只有千百年万年以后,有高明人会懂我的话。等于汉朝的司马迁写了《史记》以后,自序里头有两句话:“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这也是骂人的话,他说我写的《史记》你们永远不会懂,所以我只有把它藏到山洞里去,“传之其人”,将来也同庄子说的一样,千秋万代以后,有个聪明人就会懂我的话。

所以我常常对有些朋友说,多买一点书啦!留起来!不是什么财产,因为我喜欢书,一辈子到处买书。有好几个朋友对我讲,他也晓得书是好的,但看不懂耶!现在建筑的房子小,买回去没地方放。我说你第二个理由马马虎虎,还成个理由,第一个理由不成理由。你把书留着,你看不懂,你的孙子也看不懂吗?你把孙子都看成那么笨!说不定你儿子就比你聪明,就看懂了。说看不懂就不买书,这是很笨的事。

关于庄子提到“吊诡”这一段话,是不大合逻辑了!东一句,西一句,白天是梦,夜里也是梦,现在就是梦,我说这一句话也是梦,这个梦也是梦,大家都是梦;讲到最后说,这些话你不要听,“吊诡”,听了你也不懂!这是个什么逻辑啊?但是你说他不合逻辑吗?绝对有理,因此他转过来,为了提到“吊诡”这个话,又批评了惠子他们讲辩证逻辑的人。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

我现在这个道理是说,道只能够悟,道没有办法用思想去思考,更没有办法用逻辑去推理,也没有办法从文字上去追寻,所以只能悟。如果用文字思想去推理思考,离道越来越远。即使我现在跟你辩证这个道,“若胜我”,你假使胜过了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这样一来,他说,你真的是对了,胜利了。能证明我真的是错了吗?

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

“我胜若,若不吾胜”,我假使胜了,你败了不能胜我。“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难道我真的对了吗?还是不对呢?“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实际上,或者假定是对的,假定是不对的。“其俱是也邪?其俱非也邪?”或者说,你我、主观客观双方都是错的。总而言之,天地间究竟哪一个是对?哪一个是错啊?天地间真正的是非没有办法下一个定论。“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如果用我们人类的思想来判断一个真正的是非,没有办法下断语。因此也可以下一个结论,我与你通通是无知。“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所以如此说来,一般人认为是真正有学问聪明的,都是黮暗。庄子提出这个名词,叫“黮暗”,暗就是暗淡。黮是什么呢?白的里头有黑斑,有污点。黮暗是什么东西呢?只好引用佛学一个名词就懂了,就是无明。因为是无明,自己一片漆黑,被一片墨黑的乌云盖住了,所以现在的智慧不能悟道。当我们人类自己都在无明中,反而自认为有智慧,“吾谁使正之?”到哪里找一个大智慧的人,纠正我们思想上的错误呢?

谁是公评人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倶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这一段都是庄子讲这个逻辑问题,他说谁能够确定天地间的是非?“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假使一个思想与你相同的人,来做评论员,来纠正评定是非问题的话,既然你两个一样,已经有偏了,怎么能够正确评定呢?“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假使同我思想一样的人做评判员,跟我一样就有偏啦!哪能公正呢?下面的文字是比方,都是相反的意见。

“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假使找一个人,他的思想同你同我两个根本不相干,完全不同的做公正人,“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本来他同你我两人都走不同的路,他怎么可以确定呢?“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假使找一个同你我思想一样的来做公正人,既然同我俩一样,也不能做公正人!庄子四面八方都给你兜住了,世界上没有办法找一个真正公正的判断。“然则我与若与人”,那么,我同你以及一般人们、人类,“俱不能相知也”,谁都没有真正得道的智慧,普通的常识大家都一样。所以我们要求真理,到哪里找呢?“而待彼也邪?”我们自己找不到,只有靠另外一个他,嘿!不知道,假设另外有一个他,那么这个他是什么呢?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何谓和之以天倪?”庄子提一个名词,他是谁?只有天。这个天不是宗教的天,不是天主啊!天神啊!也不是科学上天体的天,这是中国文化所谓代表“本体”“道”这个天。所以我们自己中国人研究上古文化时,碰到几个大问题,一个“道”字,一个“天”字,每个字就有四五种的解释。譬如老子讲的,“道可道,非常道”,这个道字,或者是儒家书中的天字,有时候这个天字是代表天体,科学上有星星月亮这自然界的天;有时候这个天是宗教性的,神话的,等于上帝、神;有时候什么都不代表,就是一个代名词。道是抽象的,庄子这里所讲的是抽象的。“何谓和之以天倪?”真正的是非只存到道的境界时,自然空灵,所谓是非两平了,也可以讲是非两泯,无是也无非,不是也不非。所谓是非寂然,这就是庄子所提的“天倪”。

“曰:是不是,然不然。”他说:假使说是说然,说不是说不然,都是主观的形成。“是若果是也”,假使你主观认为这个是对的,是确定是的,你的客观也就是主观,任何人讲自己讲话很客观,只要一讲出来,这一句话已经是主观了。“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所以中间是非善恶之辨别,没有办法辨别清楚,因为都是相对的。“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对与不对之间也没有办法确定。

讲了半天,庄子的文章,就是后来佛学进入中国的四个字“不可思议”。最高的真理,不可用人类的思想知识去推测,不可用逻辑思想辩论来判定,所以叫做不可思议。但是我讲到佛学,经常告诉年轻同学要注意!“不可思议”是一个方法上的说法,但是看了这句话,我们马上主观上有一个错误观念,下意识把不可思议,当成不能思议,这就完全错了。这个不可思议是个方法,拿佛学来讲叫遮法,因为方法用错了,这个门这个路子就错了,所以把你遮起来,停止那个方法。但并不是个确定观念,不是说不能思议。

庄子现在讲到这个地方,同佛学这个理论完全相同,所以“亦无辩”,不可用思辨来推测形而上道。你们大家学打坐,修道的人也注意,你们觉得自己打坐,坐起来什么都不想,认为这个就是道,要晓得这已经犯一个错误,那个什么都不想,都不知道,你怎么晓得那个就是道呢?你认为是道,那是你认为的。所以中观,佛学里头以中观正论来看,你这个已经不是正见了。你认为我现在坐起来很空,那是你自认为的!违反了中观正见;所以学佛与研究道学是一样的。他说不要逻辑,但逻辑非常重要;用逻辑,他用过了马上推翻,高明也就在这个地方。因此他说:

“化声之相待”,他说一切人类的文化思想,都是由人的思想来的。论辩是靠人类讲出言语、文字,表达出来,这个谓之“化声”,变化声音出来。凡是化声见之于言语文字,都是相待,相待就是相对的。“若其不相待”,世界上一切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你要求一个不相待,就是真正的绝对,就要“和之以天倪”,只有得道。庄子所讲天倪,是道的境界,因为人没有到达道的境界,不能得到天倪。

“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曼衍、穷年,都是庄子的专有名词。因为人不懂这个道理、学问、思想,所以几千年来,东方、西方的文化,越来越复杂,思想越来越乱。譬如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是思想的战争。严格说来,二十世纪的思想战争,就是唯物同唯心思想的战争,人类文明为什么如此?因为“曼衍”,一样一样衍开,越演变越多。曼就是“漫”,充满了,“衍”就是敷衍,越衍变越大,因之不能得道,千年万年一辈子也搞不清楚真理在什么地方。穷年是永远,无穷无尽的日子搞学问去吧!学问越搞越钻牛角尖,真理越找不出来。那么怎么样才能到达天倪得道的境界呢?

生命的主宰

“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民国初年一位佛学大师欧阳竟无先生,他的名字就是无竟这个观念来的。真的要得道,“忘年”,忘记了时间,“忘义”,要忘记了一切的理论、道理,乃至道家《庄子》、《老子》、佛学都丢开,一切都丢掉。这个懒人哲学很好,尤其青年同学不肯念书,不肯写文章,坐起来又懒得想,然后你把四个字拿起来,我是学《庄子》“忘年忘义”,是学道的,一切都要丢掉,所以什么都考不出来。“振于无竟”,这个振就是自己站起来,站在无量无边无穷尽的境界里,所以最后只有一句话,告诉你无竟,宇宙万物无穷无尽。

这个时候佛学没有来,庄子提出来的无竟,就是后来佛学无量无边的观念。这个无竟的道理也就是《易经》的道理;譬如说《易经》用乾坤两卦,最后是火水未济,永远是无竟,无穷尽。庄子告诉我们天地间的道理,永远无穷尽。这个道理是什么呢?就是佛学唯识学所讲“流注生,流注住,流注灭”。研究唯识的道理,宇宙间的生命,一切等等,连我们的思想文化也是一样,像一股流水一样,永远在流;我们看到这股流水在流,好像它永远无穷尽。黄河之水天上来,永远无穷无尽,大洋里头的海水永远无穷无尽。

其实不然!当我们第一眼看到那个流水的浪头时,那个水分子已经过去了,它永远不再回转来,永远是那么过去,永远的过去。所以在《论语》上,孔子也指示了这个道理,孔子在川上看流水,他告诉学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说你们看这个流水不断的过去了,就像流水一样永远的过去了,所以过去的不必回头。年轻人听了不要说这样很消极,不是的,是叫你不要留恋在今天,要不断的前进。留恋今天,今天已经过去了。下面这句话,“不舍昼夜”,你看流水一样,白天夜里,它永远不断的流向前面,也就是“苟日新,日日新”,不断的前进,也就是这个无竟的道理。无穷无尽,但不是灰心。因为无穷无尽,无量无边,所以修道学佛的境界是不断的前进,不断的扩展,不断的伟大,不断的成就。这个就是唯识学所谓“流注生,流注住,流注灭”,任何过程都有四个阶段,生、住、异、灭。异就是变异的意思。

佛学就告诉我们,我们是偶然的存在,譬如我们生命的存在,像白天的做梦,就是流注生、住、异、灭。看起来是生命停留在这里,但是,我们从第一秒钟坐在这里到现在,通通已经过去了。他讲了这个道理,指出来生命一个真谛,一个结论。《齐物论》快要做结论了,要注意把握《齐物论》开头,就是南郭子綦隐机而坐。那么一坐,然后这么一靠,学生颜成子游问他说,老师啊!你今天不对啊!你好像同以前都两样啊!那个时候他入定去了。那么学生一问他,他说你不懂,这个时候无我了。《齐物论》是从这样一个故事开始对吧?然后告诉他无有境界里头,发生宇宙万有是“吹万不同”,真达到无我的境界是万物皆齐,没有不齐的,那个是进入道的境界。中间讲吹万不同,讲宇宙万物的现象,这一篇是最长,我们拖了几个礼拜。庄子花样真多,各种各样都说完了,现在快要做结论了。如果你忘记了丌头,这个结论就结不了啦!但是他也没有具体告诉你结论,现在提出一个东西。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罔两是什么东西呢?就是影子的影子。我们站在太阳底下会有影子,月光下最容易看出来。现在中秋快到了,月光下看自己的影子,尤其是在稻田、野外,有水的地方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外面还有一个圈圈,你们看到过没有?自己影子没有看到过?可惜啊!诸位青年同学都在都市里长大的,真可怜,连自己影子都没有看过。我们在乡下生长的啊!夜里走路,两边稻田,看自己的影子另有一番风味,影子外面还有一个光圈,那个叫“罔两”。所以我们的影子外面还有个圈圈,还有个影子的影子。

“罔两问景曰”,那个影子的影子问这个影子,喂!“曩子行”,曩就是过去刚刚,刚刚你在走。“今子止”,现在你又止,你又站住了。“曩子坐”,刚才你又坐着,在打坐。“今子起”,现在你又起来。“何其无特操与?”你这个人啊!怎么那么没有人格,没有人品,怎么像个小孩子!心思不定,中心没有自己的主张,一下动,一下这样,一下那样,像猴子一样。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影子说你哪里晓得我的痛苦啊!我不想坐,不想走,我后面还有个老板,“有待”,相对的,他要走我就要跟啊!他要坐,我就要坐,他要躺下来,我就躺。

“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他说,我再告诉你,我那个老板也是可怜人,他也做不了主,他后面还有个总保险公司,他还有个老板,那个老板就是自己的思想。影子的影子告诉影子,你很可怜,我们这个影子说,你不要骂我可怜,我有个老板,老板就是这个肉体,你不要看我那个老板了不起哦!我那个老板,他也要听命于人,他后面还有个老板,就是我们里头有个思想;你看有三个老板!我们一辈子就是那么在磨。赚钱也好,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做学者也好,教书也好,绘画也好,跳舞也好,反正都不是你搞的,都是另外一个老板在弄。这个影子就告诉罔两,他说你看我是真可怜啊!我做不了主张。

“吾待蛇蚹蜩翼邪?”这个影子告诉罔两,你以为我什么了不起!我像蛇的肚了下面那个皮。据说蛇是没有脚走路的,对不对?但是蛇走得很快,就是肚子下面那个皮啊!粗粗的那个东西,它有弹性,所以走得很快,那个叫“蛇蚹”。“蜩翼”是夏天吱吱叫的知了,就是蝉,蝉的翅膀薄薄的,很轻。影子说你以为我很了不起!我还是帮人的,像蛇蚹蜩翼一样,是人家的附属品,附在这个身体上的。所以蜩翼、蛇蚹,都是庄子提出来的名词,中国文学几千年,很多诗词上都用到,以后你们看到好的诗词,蜩翼等等,就晓得出自庄子。

我曾引用过明朝憨山大师的诗,“身世蜩双翼,乾坤马一毛”,所谓“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等的典故,也统统出于《齐物论》。所以学佛的同学要注意!古代佛教的高僧大师,儒释道三家的学问没有不通的,而且滚瓜烂熟;所以下笔为文,一出言一吐语,都是非常宝贵的。对于青年同学,我经常担心你们本钱不够,我说你读了庄子这篇以后,应该知道你那个思想都靠不住啊!都“免谈”了。但是你如果要读懂佛学,要懂真学问,如果中国文化诸子百家,儒释道三家的基本不通的话,就没有办法入手。现在这个影子的话,还没有说完。

“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由影子这个话,所以天地这个真的主宰在哪里?生命主宰在哪里?庄子说,我也不知道,“恶识所以然!”谁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你真不知道吗?“恶识所以不然!”不一定不知道,世界上有人会知道,你如果有一天大彻大悟了,就会知道。一切都不知其所以然,你要知道了所以然的后面是什么,你就悟道了。下面是《齐物论》里有名的蝴蝶梦,庄子拿自己本身来作结论。

蝴蝶梦

昔者庄周梦为胡(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他说,我过去做了一个梦,梦到我自己不知道我了,觉得自己是一只蝴蝶。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样变成蝴蝶了,哎哟!那个飞呀!飞的。就是我们青年现在作的白话诗,飞啊!飞的!飞得真高兴,从那个山飞到这个树啊!就是那个样子,舒服极了,“栩栩然”!形容那个飞得飘飘然的。“自喻适志与!”在那个时候,自己梦到当蝴蝶,真舒服啊!“不知周也”,庄子的名字叫庄周,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庄周。“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蘧蘧然是形容吓一跳的样子,他说,一下梦醒了,哎呀!我还是庄周,“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这一下我糟糕了,我搞不清楚了,究竟是蝴蝶在梦中化成庄周呢?还是我庄周做梦梦到化成蝴蝶呢?

你说说看!现在我们不管庄子的问题,想想我们自己,人生活着是个梦,是这几十斤肉现在做梦,梦到变成我吗?还是等到有一天我大醒,或者等到民权东路口那个(殡仪馆)的时候,才说我变成肉呢?这就不知道了,庄子没有下结论。庄子说,当我梦到是庄周的时候,是蝴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蝴蝶?这个还不说,譬如大家青年同学,很多结了婚生了孩子,变成妈妈,你究竟由女儿儿子变成爸爸妈妈,还是由爸爸妈妈变成女儿儿子?想想看,还真是个问题。

是的,人生如梦,庄子在前面说,夜里做梦时喝酒,白天会流泪;夜里做梦死掉了,也许白天发了财,中了爱国奖券。梦境很难把握。我们现在活着这个生命的历程,前途的好坏,你有没有把握?也同梦境一样没有把握,这个大梦中究竟是哪个对?他下面提一个问题。

“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究竟是庄子变成蝴蝶,还是蝴蝶梦到庄子呢?这个中间一定有个分别,一定有个主宰的,有个道理的!譬如说,我们昨天夜里做个梦,哎呀!昨天夜里做个梦,吓死了!真好笑!对不对?大家都经过的,尤其是吃饱了消化不良,梦到被鬼赶,或者被人追,自己躲也躲不掉;或者有一样东西消化不了,这是身上有风湿,根本不要怕的,这些叫作病梦,也是生理上的问题。发炎的时候,梦到火烧;身上水分太多,有湿气梦到大水,这一类在《黄帝内经》上属于病梦,与生理都有关系。

你说昨天夜里做一个梦,把自己吓死了,真好玩,到底是现在在说梦话?还是昨天夜里在做梦?我们自己想想看,这是一个大问题。那么不管是昨天夜里在做梦,还是现在在说梦话,昨天夜里做梦的时候,你说自己知不知道是在做梦?有个青年同学答复不知道。但是你错了,当我们在做梦的时候,我们很清楚耶!对不对?你想想看,晓得那个是红烧肉,也晓得去挟!而且喜欢吃肥的一定选肥的,你说你在做梦,怎么会不清楚啊?你梦中喜欢的人,你看到高兴得不得了,你梦中并没有糊涂,对吧!我们现在醒着的,是真糊涂。你不要认为现在不像在梦中,不相信的话,昨晚睡一觉,今天起来了,昨天夜里做过的事,你想得起来吗?都糊涂了嘛!所以你白天自己认为这个清醒的主宰,是个大糊涂啊!梦中认为那个糊里糊涂的并不糊涂啊!很清楚!生死的道理,生命的道理,要在这个地方参究。庄子点题点得非常清楚,由忘我讲到最后结论,最后一句话“此之谓物化”,是中国文化道家的思想。

道家看宇宙万物,都是互相在变化,以道家的观念看,这个宇宙是个大化学锅炉,我们也不过是这个锅炉里头的化学品而已!现在我们的化学药怎么样呢?青菜、萝卜干、牛肉、番茄炒蛋装进去,还有什么菠菜啊!白菜装进去,又变化出来身上的细胞,头脑又会思想;当我们死了以后,我们的肉烂了变成肥料,又变成青菜、萝卜啊!又化成这些东西,彼此都在化,化来化去,“物化”。所以生与死,在道家不叫做死,道家对人死叫物化,是另一个生命变化的开始。死没有什么可悲,活着也没有什么可喜,所以在妇产科前,不必送喜幛,殡仪馆前也不要送挽联!他说都差不多,不过一个是睡觉去了,一个是来做梦,如此而已。

小结《齐物论》

我们注意,第一篇《逍遥游》,是讲怎么样能得逍遥,这篇《齐物论》则讲“物化”。普通人很可怜,众人役役,被物质所变化,我们只得接受物质影响我们的变化,我们做不了主。深深潜伏在海底的鲲鱼,一跃冲天,可能变为大鹏鸟;高翔天空的大鹏,也许一蹶不振,变成什么细小蛋白质的基因。得道的人,可以自由,

做了变化之主才能够逍遥。《逍遥游》就是佛学讲的解脱。所以注意哦!我经常给朋友们讲笑话,学佛嘛是学解脱,学道嘛学逍遥,我经常碰到这些学佛学道的人,哎呀!可怕得很,一来就磕头叫老师啊!我最怕磕头,一磕头我也要跟着他磕,我说既不逍遥又不解脱,何苦来哉呢!不学道还好,学了佛以后,很拘束,毫不解脱。学道的人,常有这样不合道,那样不合道。你晓得什么叫道?你也没有得道,你怎么知道什么合道?你说别人说的,别人他也没有得道啊!你看都在上当吧!学佛学道的人,既不解脱又不逍遥,真可怜,不学还好,不学蛮清爽。所以庄子说,要怎么样才能够逍遥呢?要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才能够逍遥。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接着才能够齐物,在宇宙万物不齐、不平等之间平等统一。这平等统一是什么呢?道!形而上的道。好啦!这两篇都连着的不能分,乃至内七篇都是连着的。

因懂了《逍遥游》,你又知道了悟道,《逍遥游》告诉你悟道的原则;懂得了《齐物论》,你说悟了道了,悟了道以后,为什么讲梦?真正悟了道的人,佛学禅宗是一样的道理,醒梦一如,白天跟梦是一样。所以你们研究禅宗的,有许多人学禅、念佛、打坐、做工夫,我只要问两个问题就都垮了。你念佛打坐很定,白天有人骂你也不生气,做梦的时候如何?还不行。好!梦中做不了主,你的工夫没有用!修道修得白天如此,梦中也在打坐,如果说偶然一次,瞎猫撞到死老鼠,还不算数啊!即使梦中能做主还不算,你有没有做到醒梦一如?白天跟梦境一样,梦境跟白天一样,如果没有达到这个境界不要谈禅宗!不能只讲理论,这是真正实际的工夫。如果做到了醒梦一如,还没有了生死,要真把握住物化才能了生死。

所以醒梦一如是初步的境界,真正做到了了生死是什么呢?“觉梦双清”,大彻大悟,悟了道以后来做凡夫,做个凡人那样。“觉梦双清”差不多达到道的境界了,所以工夫先要到醒梦一如;偶然做做工夫,蛮像修道的样子,梦中完全是凡夫的样子,那就是两回事了。庄子还梦到变蝴蝶哩!我们梦到的是变成蝴蝶的弟弟糊涂,那就不对了。(问:“觉梦双清”是不是就了生死了?师答:差不多,还没有到完全了生死。“觉梦双清”几乎达到道的境界了。你们年轻人不要随便禅啦!什么青蛙噗咚一声跳下水也是禅,那是什么禅?一个青蛙跳下水,那是不〔扑〕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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