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菩萨传》第二十五章 进士:人的命运由自己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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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觉母智难量,机巧应缘化四方。

慧剑断惑成正觉,毕竟曼殊法含彰。

荒唐荒唐真荒唐,大固山主周七娘。

可笑可笑真可笑,乾道进士要上吊……

戒阇梨入住兜率院多半年后,山门外再次响起那个疯婆子周七娘的声音。周七娘排行第七,世居临海紫岩村,父亲做过两浙运使。当初,母亲于氏生她时,天上祥云升腾,空中异鸟飞舞,地下奇花绽放,家中红光闪烁。因了这种种神异,人们都说她将来会成为皇后娘娘。没承想,她长大后死活不肯嫁人,莫说当皇后,就是连个宫女也当不上。她一个姑娘家家,整天蓬头垢面,行乞于市,甚至夜间也不回家,就睡在善济桥下面。久而久之,城里人都说她是个疯婆子。她整日魔魔怔怔,逍遥度日,时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顺口溜,时人不解,笑她疯癫。

的确,这周七娘够荒唐的。要知道,位于城北的大固山,是台州城的屏障,方圆十几里,连皇亲国戚的吴越钱氏也无力将之据为己有,你一个疯婆子如何自称大固山主?还有,整个台州都没有一个名叫“乾道”的进士,这不存在的人如何上吊呢?然而,正在为弟子们讲《佛说文殊师利行经》的戒阇梨听到这几句疯言疯语,扔下满堂大众,急急忙忙追了出来。

山门前早已没了那疯婆子的身影。戒阇梨思索片刻,拔腿跑下巾子山,跑出兴善门,跑到了灵江岸边。城墙之外,灵江之畔,依然不见疯婆子周七娘的影踪,唯有一个年轻书生在江边彷徨。戒阇梨似乎也不再关注那疯婆子,目光久久盯着这个年轻人。

那年轻书生似乎心灰意懒,极度茫然。他久久江岸上徘徊,神色萎靡,精神颓唐,满面愁苦,目光迷离。也不知是他潜意识中隐藏着结束生命的冲动,还是江水深处有淹死的鬼魂寻找“替代”【民间迷信传说,淹死、吊死的鬼魂,必须诱惑另一人以他的方式结束生命,才能转世投胎,称之为替代。】,年轻人数次不自觉地走到江岸最边缘,差点失足滑入江水之中。当他再次无意识地向岸边挪动时,戒阇梨重重咳嗽了一声。年轻人一激灵,发现自己已经处在了危险地步,赶紧退后一步,向戒阇梨报以羞赧的微笑。戒阇梨趁机攀缘说:“公子贵姓?”

书生彬彬有礼回答:“学生姓谢,字子肃。”

“谢公子现在是县学生,还是州学生?”

谢子肃长叹一声,无不懊恼地说:“谢某愚钝,若是去年考入县学,就没有今日的进退维谷了……”

原来,谢子肃世居台州城东谢里王村。他的历代祖宗“隐德勿耀”——从没有出过什么达官显贵。到他这一辈,虽然家境并不宽裕,也没有家学渊源,但父亲谢景之见他聪明好学,志向远大,从牙缝里剩下一些钱粮,供他去念私塾,望子成龙。为了不辜负父亲的期望,他读书极其刻苦。可是,未等他学有所成,父亲便一病不起。临终之时,谢景之对妻子说:“这个孩子乃是重器,一定会光宗耀祖,改换咱们家的门庭。你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读下去。”

父亲死后,母亲含辛茹苦,日夜操劳,替人缝补洗衣挣钱,咬着牙继续供他读书。他夜以继日,读书更加用功,母亲督课也愈发严格。然而,谢家家底太薄,上有老下有小,坚持了几个月之后,贫困交加,生活更加艰难了。今天,又到了给教书先生钱粮的日子,十八岁的谢子肃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向母亲张口伸手了——家里时常揭不开锅,弟弟妹妹饿得皮包骨,他不能为自己的前程而不顾家人的死活。

于是,他收拾好书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学堂。一想到今后再也无法读书,什么进士得中、金榜题名,都成了梦幻泡影,他不禁痛苦万分,所以没有直接回家,久久徘徊在灵江岸边。

戒阇梨说:“你若还想读书,可以住到兜率寺里来。”

谢子肃一愣,道:“戒阇梨,我习的是举子业,读的是儒家经典,而非佛经。”

戒阇梨呵呵一笑:“公子有所不知,寺院的藏(zang)经楼所搜集的图书非常广泛,不仅有佛教典籍,也有诸子百家、三教九流的各种典籍。而且出家人中更是卧虎藏龙,学问高深者大有人在。所以自古以来,有很多家境贫苦的读书人常年借住在寺院里。一方面,有寺院提供的斋饭,不至于饿肚子;另一方面,可以利用寺院藏书,随时向出家人请教,提高学问。比如唐朝著名宰相狄仁杰、大宋一代名臣范仲淹,都曾在寺院读书多年。”

谢子肃一听有这等好事,屁颠屁颠跟着戒阇梨回到巾子山兜率寺。从此,兜率寺除了和尚念经的声音,在一间僻静的禅房,不时传出琅琅书声。

难怪他爹娘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这谢子肃的确是个读书的好材料。他刻苦励志,孜孜不倦,白日足不出屋,夜里秉烛攻读。夜深之时,为了防止打瞌睡,他将灌满冷水的瓶子放在双脚上,稍有困顿,瓶子就会倾倒溢水,从而被惊醒……

学问本无涯,尽从勤里得。谢子肃发奋苦学多半年,便得到回报——在绍兴二十八年(1158)临海县学春试中,他名列前茅,得以进学。宋代,朝廷拨有专门的学田,所以州县官学的经费都有保障,学生除了免税赋丁役之外,每日给米两升,钱二十文。当时,台州的米价十五文一升。所以有了这笔钱粮,不但谢子肃衣食无忧,连母亲与弟弟妹妹也都跟着沾了光。

虽然进了学,他并没有搬到县学去住。一则,不住校公家每天多给四文钱,可以补贴家用;二来,寺院里安谧肃静,更适合用功苦读。

转眼之间,一年时间悠然而过,在绍兴二十九年州学春考前几天,谢子肃在寺里的护法殿上香跪拜,祈求护法神保佑他能被州学录取。当天夜里,他在梦中梦见寺里的那尊护法神赠给他一条金鱼,空中还有人称呼他为“碧落侍郎”。他还清晰地记得,梦中有人告诉他:你的名字如果改成“深甫”,则大吉大利,前途无量,一定会位极人臣,名传千古。

第二天一早,他得得跑到方丈,将昨夜的奇梦告诉戒阇梨,问他是不是应该改名?戒阇梨略一沉吟,说道:“好哇好哇,既然是神明启示,当然十分灵验。你改名后,今年一定能考入州学。”

这话说到了谢子肃的心坎上。于是,他更名“谢深甫”,信心满满地去参加了台州州学春试。自然,他发挥得十分出色,在临海、黄岩、宁海、天台、仙居五县一百五十位考生中名列前茅,颇受州学教授——金华人季翔的赏识,从而顺利进入州学。州学生员每天除了供应一升四合白米之外,还有六十文的官费,足能养活一家老小。更主要的是,进入州学的生员,等于一只脚跨入了仕途,州县各路富绅仕宦争相结交。于是乎,谢深甫苦尽甘来,总算扬眉吐气,出人头地了。很快,他就搬离吃住了将近两年的兜率寺。

亲疏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兜率寺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进行过彻底维修,自从戒阇梨当了方丈,四处化缘,开始大规模重建。他每日忙得不亦乐乎,早已忘却了谢深甫这个匆匆过客。

绍兴三十二年(1162)深秋的一天傍晚,消失了整整三年的谢深甫再次回到兜率寺,来到方丈,颓然瘫坐在戒阇梨面前——他在八月举行的台州秋闱中落选了。

宋代科举三年一次,实行的是州试、省试和殿试三级考试制度。头年八月由各州举行取解试,俗称秋闱;高中者第二年春晋京参加由礼部举行的省试,俗称春闱。今年恰逢大比之年,谢深甫深信自己改名之后有神仙保佑,满怀希望去应考。然而,今日放榜,他却名落孙山。

“唉——”谢深甫长叹一声,哀哀怨怨说道:“戒阇梨,您说,这是不是鬼神戏弄我?”

戒阇梨笑道:“你把自己的命运寄托给鬼神,本来就是不靠谱的事情。”

谢深甫惊讶地问道:“咦,三年前,你说我这‘深甫’之名得之于神明启示,必定十分灵验。现在怎么变了?”

戒阇梨道:“此一时,彼一时。三年前是三年前,现在是现在。三年前,你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哪里来的什么神鬼启示?”

“可是,三年前我考州学时,为什么那样灵呢?”

“那时,你是为了改变自己以及家族的命运而读书,并且已经到了贫困交加、没有任何退路的地步,所以那段时间异常刻苦,学得十分扎实。本来,佛教压根儿不认为存在什么万能的神灵,人的命运更不是由神鬼操控的。我之所以顺着你的心思说,主要是为了提高你的自信心,最大地激发出你的潜力。你那次是超水平发挥,成绩远远超出正常水平,故而,好像有神鬼相助似的。进入州学之后,你过分依赖改名所带来的好运,再加上生活条件改善,自觉不自觉松弛了下来,以至于……”

谢深甫颇为不服:“我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学而优则仕的志向,平时并没有过分放逸,也没有感觉到与那些高中的同学有什么差距。”

戒阇梨道:“是,从一时一事看,你并没有比同学落后多少,但天长日久,日积月累,三年下来差距就非常明显了。所以,五柳先生(陶渊明)说:勤学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辍学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

谢深甫认真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他不禁有些灰心丧气:“唉,谢家世世代代祖坟上没有冒过青烟,天生没有当官的命。看来,我命中注定要止于州学。”

戒阇梨说:“佛教讲的是缘起,也就是说,一切事物都有因果。而从因到果,必须有许多条件,如同种子长出稻穗离不开土地、阳光、雨露、养分……因缘一样。人的命运也是如此,可以‘随缘而变’。即,通过后天的努力,从而影响先天的因素,进而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像在同一块地里,撒下同样的种子,但经过辛勤耕耘、认真管理的庄稼,会收获更多的粮食一样。”

谢深甫将信将疑:“如此说来,人生在世,没有固定不变的命运?”

“当然没有。世界上既没有宿命,也没有全知全能的神仙,更不存在什么创造并控制世界、主宰人的命运的神灵。释迦牟尼佛虽然伟大,但他也仅仅是个觉悟了的人,并不是万能的。我们每一个人觉悟,也能成佛。”

谢深甫认真反思了自己这三年的心路历程,说:“的确,我太迷信命运了,觉着按照神谕改了名字,就会皇榜得中,骏马得骑,一帆风顺,从而放松了学习。看来,我必须像从前那样,头悬梁,锥刺股,再拼三年。”

“如此读书,三年之后你仍会落选。”谢深甫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戒阇梨会这样说,急忙问为什么。戒阇梨不答,反而指着方丈里道明的那张古琴问:“你学过琴吗?”

谢深甫点点头:“先师孔圣人曾向师襄子学琴,故而官学也曾教授过琴艺。”

戒阇梨问:“琴弦太松或太紧,琴的声音如何?”谢深甫虽然感到他这是明知故问,但依然回答说:“琴弦太松,根本弹不出声音;而将琴弦绷得太紧,不但弹奏不出好听的琴声,而且琴弦很容易崩断。”

戒阇梨点点头:“琴弦过松过紧,都不能发出好听的声音。只有将琴弦的松紧调得适度,才能弹奏出最美妙的音乐。读书用功与弹琴的道理一样,太放松,懒散懈怠固然不能进步,但将弦绷得太紧,过分高亢,音质并不好听。应该不松不紧,适度才好。”

谢深甫不服,说:“可是,我最初在兜率寺读书,之所以能考上县学,靠的就是夜以继日的发愤苦读。再说,这次落第之后,我的恩师、州学教授季翔先生也专门为我题字:业精于勤,荒于嬉。

戒阇梨耐心解释说:“废寝忘食、焚膏继晷,在短期之内效果的确不错。但这种学习方法难以持久,而且长期坚持效果反而会事与愿违。因为,人的意志力虽然很神奇,但并不是无限的。精神长期紧张,神经绷得太紧,过分苛刻地严格要求自己,心身极易疲劳。久而久之,很可能因而厌学。读书用功应该坚持中道。只有松紧适度,持之以恒,小步快跑,才能聚沙成塔。”

欲速则不达的道理,谢深甫懂。他焦躁的神色总算缓和了下来。戒阇梨接着说:“我观察你的读书状况,似乎尚未开窍。”

谢深甫点点头:“季翔先生也是这样说的。可是,如何才能开窍呢?”

戒阇梨说:“佛教是启发人的根本智慧的。今后你不妨读一些般若类经典以及禅宗语录。”

谢深甫苦笑:“现在,我恨不得把一天时间当成两天来用,哪里还有时间与精力看这些闲书呢?再说,我也不想当和尚。”

戒阇梨道:“佛典怎么是闲书呢?你要知道,这是人类最高智慧的结晶!远的不提,就说我们宋朝的富弼、王安石、张商英、杨杰、李邴、吕大防等等这些高居相位的名儒,哪一个不曾学佛参禅?还有一代文宗苏东坡、大诗人黄庭坚等等,他们之所以为人聪慧练达,为文妙笔生花,都是因为参禅发明了心地,智慧通达,所以颖悟异常,无往不利。”

谢深甫惊诧得嘴巴张得老大:“天哪,参禅学佛居然能开发出人前所未有的慧根?”

“那当然。我再给你举两个你更熟悉的人。朱熹、张九成,你听说过吧?”

“当然。朱熹开一代文风,是我等生员的榜样;而张九成不但是状元郎,而且是主张抗金的领袖。”

“绍兴十八年(1148),年仅十八岁的朱熹到京城临安赶考,书匣里装的唯一一本书,就是《大慧宗杲语录》。他以自己学禅心得应试,轻而易举便考取了进士。与朱熹的少年得志相反,张九成直到四十岁,依然是个童生。后来,他跟随临安净慈寺住持宝印楚明参禅。机缘巧合,一天晚上因听蛙鸣而豁然有省。开悟之后,张九成以佛教般若智慧来观照儒家经典,犹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因此,他虽然已是不惑之年,早已过了读书的最佳时期,却在绍兴二年(1132)一举夺魁,成为新科状元!而且,张九成因智慧过人,入仕仅五年,便高升为礼部、刑部侍郎兼侍读,一跃成为朝廷重臣。”

听了这一番话,谢深甫不禁怦然心动。不过,他颇有难色地说:“我见识过你们寺里的僧人们参禅修行,他们比我读书还要专注用功。恐怕我不是这材料。”

戒阇梨笑道:“成佛作祖,人人有份,个个圆成,有何难哉?而且每个人的般若智慧天然本具,不从外来,只要一念回光返照,瞥见自己的真心,便见与佛齐,慧光照天照地。”

谢深甫毕竟是聪明人,立刻像学禅人一样地问道:“既然人人都能开悟,为何我在寺院住了很久,却没个入处?”戒阇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筒里拿出一串念珠,展示在他面前,禅机凛然地问道:“这是谁的?”

谢深甫一愣,思索了半天,不敢贸然应对。因为,戒阇梨拿在手里的这一串念珠太普通了,普通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在他眼里,念珠上仿佛笼罩着一层飘忽不定的光芒,显得格外突兀,格外孤危。它宛若一个圈套,在等待着谢深甫愿者上钩;它又像一道白虹,高耸入云穷碧落,远到天边衔青山。而且,它还在不停地变化,辽阔宇宙,森罗万象,似乎尽在这一圆环之内;大千世界,万事万物,好像都能归入其中。它超越了一切矛盾对立,它的世界一片清平。

这就是禅机!这就是禅的意象!这、这只不过是一串念珠而已。于是,戒阇梨将那串珠子放回袖中,说道:“是你的,则拿去;才涉思维,即不是了。”

谢深甫一听,惊诧万分,恍然有省——他终于开窍了。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从此,谢深甫的觉知更加灵明,思维更加灵动,读书事半功倍,进境一日千里。乾道元年(1165),又逢大比,他在州试中脱颖而出。第二年会试,终登进士第——当年,疯婆子周七娘唱“乾道进士”,是未卜先知,还是瞎猫碰见了死耗子?

登第后,谢深甫知青田县,颇有政声。绍熙二年(1191),知临安府,次年兼工部侍郎。庆元元年(1195)授端明殿学士、佥书枢密院事,迁知枢密院兼参知政事。庆元六年(1200)拜右丞相,封鲁国公,成为南宋时期颇有作为的政治家。再后来,其孙女谢道清是为理宗皇后,也是南宋最后掌权的皇太后——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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