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菩萨传》第二十三章 琴画:无弦琴演奏无生曲,美女图尽是骷髅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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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觉母智难量,机巧应缘化四方。

慧剑断惑成正觉,毕竟曼殊法含彰。

地处浙东的明州(今宁波)四明山,因其大俞山峰顶有个“四窗岩”,日月星光可透过四个天然石窗洞照射进来而得名。四明山山青水碧,峰峭石奇,林深藤密,花异草碧,有第二庐山美誉。就连肃杀的冬天,四明山独特的雾淞亦堪称一绝:隆冬,漫山的雾气徐徐升腾,凝成晶莹剔透、霓光闪烁的霜花,点点滴滴嵌挂在高山之巅的树木枝头。它们或凝出各式各样的凌花,或结成钟乳石笋般的冰挂,遍山遍野的花草树木,犹如在一夜之间长出了银枝玉叶。微风轻摇,阳光被反射成缤纷的七彩,恍然天虹落地,霓裳飘舞……于是,四明山俨如天上广寒宫,海中珊瑚岛。

因而,周回百八的四明山,古来就是隐逸之地。

绍兴二十六年(1156)初春,恰是万物萌动之节,正值二气高明之时,夜风徐来,明月初生,在一片突兀的山梁上,一株苍松亭亭如盖。树下的嶙峋怪石之旁,一位老僧披一袭烟色鹤麾,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古琴前站定,接过沙弥点燃的一支檀香,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将香插入炉中,然后徐徐就榻,缓缓坐定。他旁若无人,身心内敛,闭目静坐良久,直至神不外驰,气血和平,灵与道合,将自己完全融入山水自然之中,才开始弹奏。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松脂飘香,琴声瑟瑟绕虬枝;山影泼墨,月华皎皎洗碧空。

老僧似乎没有琴谱,只不过是应和山谷之音,恰到好处地点缀;随顺清风之声,与之心心相印和鸣。这自然而然的韵律,一尘不染,一滓弗留,可谓“取音愈希,意趣愈永”,契入“玄微”之境。于是乎,春风清,春月明,春山萌芽空谷声,触目皆春情;琴之音,琴之心,琴韵飘飞舞缤纷,动人是琴魂。

水流花谢皆声色,风淡月清天籁音。

难怪唐人薛易简在《琴诀》中说古琴之音,“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魂,可以辨喜怒,可以说情思,可以静思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古琴素雅、幽玄、平和、中正的音韵,使人的心灵安宁、清凉、娴静而空灵。白居易之《五弦弹》曰:“一弹一唱再三叹,曲淡节稀声不多。融融洩洩召元气,听之不觉心平和。”故而,琴是静心之器,不管你的心情多么兴奋,多么忧伤,多么苦恼,多么愤怒,听一听古琴都可以使你的心平静下来,安然下来。

随着香炉之中最后一缕香烟袅袅升腾,越来越高,越来越淡,最终完全融化在夜空之中,老僧的琴声亦愈来愈轻,愈来愈清,徐徐回到了山水自然之中。

泉声响,抚伯琴;有子期,辨此音。

老僧抬头,对着山梁下、溪水旁的一丛翠竹说道:“高士,请现身。”

宛若翠竹精魂所化,果然有一个人从竹影里走了出来——他居然是一个中年衲子。一瓶一钵一斗笠,一双芒鞋一行囊,显然是一位云水僧。

老僧问:“因何而来?”

云水僧道:“因缘而来。”

“缘从何生?”

“缘从因生。”

“因缘何时?”

“三十八年一弹指。”

老僧不由得又看了他一眼,再问:“最近见过什么人?”这次,云游僧平平实实回答:“清源和尚。”

哪知,老僧无风起浪,陡然问:“目连尊者神通无极,汝曾亲见?”

云游僧妙手绘彩虹,轻轻巧巧回应:“月光菩萨普明万水,山僧今知。”

万籁收声天地静,未动宫商意已传。二人同时呵呵一笑,也不相互通报名号,把臂携手回了山梁那边的茅舍。

翌日清早,云游僧正在打坐,昨夜为老僧侍琴的那个小沙弥悄然来到他身旁。小沙弥用手在他微微睁开一线的眼前晃了晃,见他没有反应,便到外面折了一根狗尾巴草,用那毛茸茸的草穗去捅他的鼻孔……

“阿嚏——”

云游僧打个喷嚏,悠然出定,首先看到了一张稚气未脱的笑脸。那沙弥看他睁开眼睛,迫不及待地、没头没脑地问道:“目连尊者是谁?”

“目连尊者,自然就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目犍连了。”云游僧显然在故意逗他。沙弥一撇嘴:“你甭蒙我。清源和尚是不是大目犍连的化身?”

云游僧不置可否,道:“你去问大璋和尚。”小沙弥一吐舌头,下意识地向外看了看。随即,他又问:“你如何知道我叫普明?”

云游僧想起自己昨夜所说的“月光菩萨普明万水”之句,莞尔一笑,道“月光遍照菩萨的琴童,自然就是‘普明’了。”

沙弥一愣:“大璋和尚,是月光菩萨?”云游僧依然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不肯定,也不否定。小沙弥普明自己却摇摇头:“大璋和尚除了弹琴,就是喝茶,从来不讲佛法,也不做佛事,怎么可能是菩萨化身呢?”

云游僧说:“你看没看过《临济录》?临济宗祖师义玄说过: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拉屎撒尿,穿衣吃饭,困了睡觉……”

“拉屎放屁,吃饭睡觉,也是佛法吗?”普明显然大吃一惊,急急忙忙打断他的话。云游僧随口回答说:“当然是。佛法不违世间法嘛。所以,大璋和尚整日弹琴、喝茶,不但是践行佛法、大做佛事,而且是最高明的修行方法。”

普明听了这话,居然比晴天霹雳还要震惊。他目瞪口呆,却不大相信:“弹琴不过是闲适自娱,最多不过是陶冶情操,岂能与参禅打坐、念佛诵经相提并论?”

云游僧道:“弹琴即是养心。琴声,可以说是弹奏者的心声。和淡、恬淡、静淡、古淡的琴曲,不仅能祛除人的杂念,淡泊人的私欲,更能净化人的心灵。弹奏者追求意境之深、之远、之静,都必须首先做到心境清幽,心态虚静,心念空灵,才能够达到这种境界。而契入这种意境的心灵,可以说已经进入了禅的境界。所以,以禅心弹琴,本来就是一种修行。可以称之为琴修、琴禅。”

普明愣怔了半晌才喃喃说道:“可是,我跟随大璋和尚出家五六年了,懵懵懂懂,迷迷糊糊,每日听师父弹琴,跟师父学琴,一直向往学法参禅。却不知,原来琴与禅无二无别,琴心即禅心,琴韵即禅韵。真是身在宝山,空手而过!”

云游僧高深莫测地说:“你是难得不知,不知最亲切。假如你真的将琴当成禅,反而就不是了。”

“你是谁?”普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云游僧与他斗禅机:“我是我。”

这时,从门外传出来一声朗笑:“哈哈,他就是十五年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善戒,戒阇梨。”

普明又大吃一惊:“你就是装死逃过大奸臣秦桧抓捕的戒阇梨?秦桧去年十一月刚死,你就出山了。是不是怕他抓住你呀?”

善戒笑道:“我当然不愿意被他抓住啦!这就像捉迷藏,我越是不现身,秦桧老贼就越发寝食难安。而且,我还要廓清习气,所以就到一个隐秘的地方闭关修行了。”

走进禅室的大璋和尚说道:“你与禅宗六祖慧能一样,潜踪一十五年。而今可否弹得无弦之琴?”

善戒微微一笑,伸手说道:“请老和尚赐琴。”

没承想,大璋和尚真的从身后的琴囊里掏出了一张没有弦的素琴。

据说,陶渊明虽然不解音律、不会弹琴,却在厅堂摆放一张无弦之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佛教行人常常用无弦琴、无孔笛、无字经等神秘幽玄的意象,代指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无法表述、不可思议的禅机。所以佛门居士黄庭坚说:“琴唯无弦方见心。”

而今,善戒面对一张无弦素琴,整好僧衣,沐手焚香,默然静坐。他闭目良久,问大璋和尚:“还得闻吗?”

沙弥普明大惑不解:这没弦的琴,原本就无法弹奏,而且你也没有弹奏,如何问人家听见了没有?更奇特的是,大璋和尚居然颔首说道:“言外妙旨,弦外之音,唯善戒弹得妙。看来,你闭关十五年,功行大进。”

善戒展颜一笑,说道:“如此说来,山僧从兹后,吹无孔笛,弹无弦琴,唱无生曲,念无字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鼻直眼横,勘验诸方老冻脓。”

这几句话,好灵动,好洒脱,拨动了普明的心弦,他就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隐隐约约、朦朦胧胧感受到了一些什么。究竟是什么,他又说不清楚。

善戒抬手在无弦琴上隔空拂了一下,离座起身。大璋和尚却举起大拇指赞叹道:“好一曲无弦之音,清清泠泠,犹如性月灵光。”

哪知,善戒恰似水上的葫芦,毫不受力,一拨就转,说道:“清光处处照,除热得清凉。”

大璋道:“未来休指望,过去莫思量。”

“你这瞎汉,乱道什么?”善戒呵斥过大璋和尚,转首看了一侧普明一眼。一眼就够了,普明宛若被闪电击中了一样,在这一刹那心中净洒洒、赤裸裸,脑袋里一片白茫茫,心灵中一片空荡荡。

大璋曰:“昨夜分咐船梢去,急水滩头好进篙。”

善戒又看了普明一眼,接着吟诵道:“牢把船头高挂帆,一时进步又何难。”

说完,善戒与大璋同时大喝一声!平地起风雷,晴天响霹雳!普明在两大禅师的喝声下忽然顿悟了!他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

大璋和尚一把将善戒推到前面,说:“善戒才是你师,不干老僧事。”

送客琵琶谷,携琴鹦鹉洲。

焉知松树下,抱膝冷飕飕。(寒山诗)

善戒带着普明离开明州四明山,来到绍兴府【南宋建炎四年(1130),高宗驻跸越州,升越州为绍兴大都督府,从此改称“绍兴”。】。绍兴城南门内,宝林山与府山、蕺山鼎足而立。相传,宝林山所在的地方,原有一座村庄。而宝林山,原本是琅琊东武海中的一座仙山,山上的神仙羡慕越州风光,驾山飞来。一位慧眼通天的和尚发现后,赶紧到村里告诉人们:马上有山飞来,劝他们快快离开。

然而,没人相信他的话。于是,那和尚抱起村里一个最漂亮的姑娘,撒腿就跑。和尚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美女,这还了得!村里所有的人都一边呐喊,一边追赶和尚。突然,一座山峰从天而降,恰恰落在了原来的村庄上!故而,这座山又曰飞来山。得救的村民为感激和尚,为他在山上修建一座寺院——宝林寺。东晋时期,宝林寺僧人在山巅建了一座高高的佛塔,所以此山也称塔山。一百年前,王安石登塔题诗曰: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善戒师徒二人刚走到宝林寺山门前,早有一位与普明年纪相仿的沙弥在等待:“是戒阇梨吧?弟子道全,支提禅师让我在此恭候您的光临。”

善戒哈哈一笑:“那‘猪蹄’为啥不亲自来接我?是不是怕我啃他?”

小沙弥道全脆生生说道:“支提禅师正在画画。所以……”

善戒问:“他是不是又在画松、画竹?听说,前些年绍兴知府请他画一幅墨竹,他却用朱砂给人家绘了一幅红竹。知府问:世上可有红竹?他反问:你曾见过黑竹?”

道全抿嘴笑道:“支提禅师今天画的是古代四大美女。”

“哦,这家伙老了老了,倒是风流了。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各有特色。他这一身烟霞之色的老和尚,笔下流出的都是笋蔬之气,岂能描摹出四美‘回眸一笑’的媚艳?”

道全老老实实说:“弟子不知。”

说着,他们三人已经来到方丈之中。支提禅师的丈室,正面墙上挂的不是佛菩萨画像,而是一幅《劲松图》。画面上,几株豪迈粗犷的苍松,如同腾跃狂舞的蛟龙一般。人站在画前,如同真的置身于松林之中,似乎能感受到清洌的松香,仿佛能聆听到阵阵松涛……

这时,楼上的支提禅师叫道:“戒阇梨,上来看看老僧刚刚画的四大美女。”

善戒三人上到二楼,来到支提禅师的画室。然而,映入他们眼帘的,不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女,而是四具狰狞的骷髅!

桃红李白,芬芳艳丽,总有凋谢飘零的一天;如花美眷,身藏脓血,百年之后都是森森白骨。所以古德云,美艳红妆,不过浓抹画皮;芙蓉粉面,尽是带血骷髅。骷髅,不但是美女的本质,也是美女必然的归宿,所以,支提禅师舍其外在的皮囊,而直接描摹其实质。

然而,善戒却说:“美女就是美女,何必非要画成骷髅?爱美之心,人人有之。只要不贪恋、不执著,有美女养眼也是好的。”随即,他略一沉吟,颂道:

空中雁过不遗踪,水里鱼游没痕迹。

心中若是无挂碍,何妨对境心数起?

支提禅师笑道:“你戒阇梨是老船长,无论多大的风浪都不会晕船。美色当前,对于你说来,犹如水浇鸭背风过树,滴水不沾,寸丝不挂。但像道全这样没有修过白骨观的小和尚,恐怕不能亦作如是之观。”

善戒点点头说:“所以你就将你佛眼菩萨所见,直接画了出来。”

支提禅师说:“彼此彼此,文殊菩萨不也曾让美女用死亡、肉体腐烂度化有缘人吗?”

善戒忽然指着他大笑不止。支提问他笑什么?他说:“人人都说你是猪蹄,我来后才知原是支提,险些误了。”

“若得戒阇梨领悟,超度四生六道。”支提禅师禅意凛然说道。于是,善戒闻言,立刻跳跃了一下。支提拍手道:“看这伎俩!”

善戒转首对侍立一旁的道全展颜而笑,十分潇洒地一甩头,高声唱道:“罗罗哩罗罗哩。”

【罗罗哩、罗哩罗、哩罗哩、哩哩罗,乃唐宋时期佛教僧人常用的一种语音。最早为梵文音译汉字,后用为助声,蕴藏有类似于咒语的神秘力量,又有“难解”之义。禅宗语录往往用以隐喻禅那种只可意会难以言说的意境,也有超然洒脱之义。】

这时,道全下意识说道:“总不消得。”善戒犹如猛虎下山,一把扭住他说:“消得个什么?”

道全在他逼拶(zā)下,豁然有省!所以也不客气,猛然从善戒手里挣脱出来,冲他做个鬼脸,一吐舌头:“罗又哩罗又哩。”第二天,道全、普明随侍支提禅师、戒阇梨游山。善戒忽然向支提发难:“佛法河沙数,师兄得几筹?”支提不答反问:“文殊化众生,其数得几何?”

善戒看着道全,默然不言。然而,于无声处听惊雷,此时无言胜有言!道全分明感到自己脑海之中天雷滚滚,就像大潮冲决堤坝之前的那种波涛汹涌、潜流激荡的态势一样……

支提又问:“你何有三头九眼?”

善戒昂然答道:“父母未生前,乾坤皆混沌。”

支提一句紧似一句:“如何名戒?”

善戒咆哮一样吼道:“人人本具,个个圆成!”

支提道:“天下好事佛说尽。”

善戒陡然将机锋推向最高潮:“未明海底眼,空说妙玄机。”

杭州牛吃草,洛阳马腹饱——旁观这场剧烈法战的道全,心身跃动,灵光迸发,胸中堵塞的块块累累、疙疙瘩瘩,突然一泄而去,冰消雪化,再也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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